二、
回到家里,母亲躺在床上呻吟。朱清民已经有经验,他知道是脑脊椎出血造成的头痛。朱亲民坐到母亲身边,一边用手给她揉按太阳穴,一边说:“妈,我们赶快上医院吧!”胡佳男走过来:“妈不肯去医院,要等五姨来。五姨和弟弟那边我都打过电话,都说要等会儿才能来。”朱母有先知先觉,抓紧时间给朱清民交代后事:“清民啊,我这辈子没有什么积蓄,卖房子后自己留下的一万块一直放在银行里,年底到期你去取。身上还有壹千多块钱,是每月的生活费,你们不肯要都积攒在那儿,准备过年时给朱蕾……”朱清民的鼻子发酸,强忍住泪水伤心地阻止母亲继续往下说:“妈,咱们现在应该商量怎么治病!您别想太多了。”朱母并不听他的,继续说:“清民,你听我说!今天,这坎我怕是过不去了,死后丧葬从简。你去天主堂找神父,请他们给我做临终嘱咐,其它仪式就按神父说的做……”朱母坚持说完这段话,像似得到了解脱,让朱清民扶她起床:“你扶我去上厕所。”朱清民:“妈,我拿痰盂来。”朱母不同意:“那不方便,还是扶我去厕所!”朱清民急得哭起来:“妈,我是您的儿子!有什么不方便的,您现在不可乱动,看您头疼得这么厉害,肯定蛛网膜下腔还在出血,费劲走动对您没有好处!”朱母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大便,你站在旁边气味很大!”自己病危还要为儿子着想,朱清民泣不成声:“妈,您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您就让我孝敬您一回,我拿痰盂来您拉完大便,咱们马上去医院。不能等弟弟和姨妈来了,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谁家里没有事?等他们来了再上医院,我当心病情会越来越严重。”
母亲拉完大便,说什么也不同意马上去医院,坚持等五姨来看了再作决定。没过多长时间五姨倒是来了,经过检查还是蛛网膜下腔出血,让朱清民赶快送医院。五姨对朱清民说:“你妈现在不能随便行动,你一个人恐怕没力量送她,怎么没通知弟弟?”朱清民:“我也是刚回来不久,胡佳男说给您打电话前就给弟弟打过电话,可能家里有事丢不开……。”五姨:“那就再打一次,告诉他耽误不得。”
那时候S市没有120急救中心。弟弟赶来之后,胡佳男叫来一辆的士,弟弟个子大,一口气把母亲背下楼。乘出租车到医院天已经黑了。带着母亲上次住院的病历和检查结果,门诊医生很快就给母亲开了住院通知单。脑神经内科在住院部三楼,开电梯的人已经下班。朱母一辈子自立自强习惯了,坚持自己爬楼梯,朱清民乞求道:“妈,我们是您的儿子,现在您已经自身难保,还想保护我们?……”朱母才顺从儿子。朱清民和弟弟轮流背着母亲爬楼。住院部大楼的楼层较高,兄弟俩背着母亲每爬上一个换步台就轮换一次,爬上三楼足足花了五分钟。看见两兄弟气喘吁吁的样子,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让儿子背了。朱清民和弟弟不得不左右搀扶着母亲走进医生办公室。朱母清清楚楚地回答了医生提出的所有问题,并自己站到磅称上称体重。可能是朱母的坚强造成了医生对她病情的忽视。年轻的女医生立刻开了一张CT检查单,让朱母先做CT,然后再作处治。朱清民哀求道:“现在没有电梯,刚才我们背妈上楼足足花了五分钟,CT室离这里那么远,我当心妈经不起折腾……”年轻的女医生打断朱清民的话:“几年前的检查结果,我是不能以此为依据作诊断的,住院必须先做全面检查,否则,出了问题谁负责任?”朱清民:“母亲的症状与上次完全相同,病情是明摆着的。关键是,现在做CT来回折腾……实在要做,也是等明天有了电梯用担架车送过去。求您今天先给她治疗!”年轻的女医生很不高兴,朱母因刚才走动头疼得更加厉害,呻吟声越来越大。在朱清民一再恳求之下,年轻的女医生总算让朱母住进了急救室。急救室内有一个脑溢血病人,刚刚苏醒。朱母的呻吟声让他烦躁不安,于是,家属找来年轻的女医生,说朱母呻吟影响病人休息,让她解决。不知是年轻的女医生真不懂,还是不负责任图省事,她竟然在朱母的输液瓶中加进了一支冬眠灵!母亲马上安静下来了,并且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开始,朱清民看到母亲安静下来,还认为医生用药起了作用,感谢上帝!母亲得救了!与上次抢救朱母一样,朱亲民让弟弟和胡佳男都回家休息,自己留下来陪伴母亲。夜深人静,朱清民不敢打瞌睡,想起下午政协科技组开会布置的发言任务,立刻从衣袋里摸出会议记录,抓紧时间写发言稿。天亮前,5000字的发言稿基本完成。
三天后,政协主席参加科技组年终联谊会。联谊会上,朱清民按照发言稿预讲,主席、副主席及相关人员审议了初稿,并提出修改意见。王组长对朱清民在母亲病危之际,还抓紧时间写发言稿十分赞赏。当朱清民提出,不能参加接下来的活动,回医院照顾母亲时,王组长把他带到周主席身边,介绍说:“朱清民同志母亲病危住医院,发言稿是夜晚在医院陪护母亲时写的。现在他要提前离开,去医院照顾母亲,下午的活动不能参加了。”周主席握住朱清民的手,感激地说:“我知道你是技术科长,我也是技术干部,都是干实事的人!去吧,好好照顾母亲,有什么困难给我们说一声,政协都是一家人。”简单的几句话,说得朱清民的心与政协紧紧连结在一起。
令朱清民失望的是:母亲住在医院里健康毫无起色,催款单却隔三差五地递过来。不交钱,医生就给病人停药。这次的管房医生,完全不像几年前的乐医生。收朱母进院的那个年轻的女医生,从第二天起就再也没看到过。据说是旅行结婚去了,难怪那天夜晚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代管的医生不断换人,谁都不负具体责任。住院18天,做了两次CT检查。两次脊椎穿刺检查,每次穿刺都让实习医生操作,每次都要穿四、五次,进针总是不能到位。每一次进针都会给昏迷中的朱母制造强烈地痉挛。朱清民眼看那么粗的针头,一次又一次地往母亲的脊椎里扎。他知道母亲承受着剧烈的疼痛,实在不忍心才开口说话:“你们换个熟练的医生操作吧!为培养接班人,我已经让你们实验四、五次了,你们应该看得到,病人十分痛苦!”
脑神经内科的赵主任和卢护士长珠联璧合,捞钱的办法一套又一套。朱清民接过卢护士长递来的催款单,质疑地问:“钱怎么花得这么快?你们并没采取什么特殊手段,也没用什么特殊药品……护理费,你们护理了吗?”护士长理直气壮地说:“怎么没有?翻身、排尿都算的!”朱清民:“那不都是我们自己在干…….白天我或弟弟干,夜晚我们请的护工干。”护士长:“那也没办法,医院就是这么规定的!”什么规定?朱清民心想:科室就是一个承包体,所有的高奖金、高福利,还有医生亲戚朋友的用药,全在病人身上拔毛。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母亲住院两周之后的一个夜晚,深夜两点多钟,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朱清民正在睡梦中。胡佳男因为心疼丈夫,怕铃声吵醒他,迅速翻身跃起接电话。黑暗中,膝盖跪到床头柜的玻璃面板上,划开了两寸多长的口子,流血不止。朱清民惊醒,开灯,看到鲜血正从伤口往外涌。也许胡佳男疼痛得麻木了,还在接电话。原来,是电信局通知交电话费!深夜两点钟,是人做事吗?况且朱清民从来不欠费,简直就是无聊!流氓!朱清民赶紧找出一条大毛巾,把胡佳男膝盖上方扎住。然后找出创可贴,垂直伤口一张接一张地把伤口拉拢来。然后,穿衣服准备送胡佳男去医院,可她不同意:“再等一会儿吧,若血能止住就不要去医院了,又得花钱……。”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上帝保佑,十分钟后胡佳男的血止住了。朱清民无奈,把电信公司骂得狗血淋头!胡佳男劝慰道:“你也别太生气,你骂,他们又听不见。现在是市场经济,大家都朝钱看,干缺德的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怜她手里还捏着医院的催款单,天亮之后一定得把钱交上,不然,医院就要给朱母停药!
第二天早晨,朱清民得先到技术科把工作安排完毕,才能去医院。胡佳男自己乘公交车去朱母单位找领导批医药费。那年头企业不景气,前几次来批医药费,领导就放出话:医药费要省着花,你们已经拿了好几千块钱。言下之意,再来就没钱给了。朱清民的母亲在工厂干了30多年,身体好得很,从未生过大病,很少花厂里的医疗费。但此厂长非彼厂长,企业效益不好,他只能控制当前。医院可不管那么多,对每一个病人,敲诈的医疗费越多医生越高兴!
这次胡佳男是跛着脚到工厂讨医疗费。走路时,把昨晚的伤口拉开了。当厂工会主席看到她的膝盖还在流血,深深感动了。亲自带胡佳男去见厂长,才批下两千块钱。不知内情的人,还认为是故意搞苦肉计!胡佳男拿到支票急速赶往医院交款,自己的伤口还在继续流血。挂号在外科号缝了7针,医生批评她胆子太大,来得太晚。
眼看要过元旦节,赵主任来到病房,对朱清民说:“你母亲得病已经好了,准备出院吧。”朱清民诧异地问:“我妈好了吗?你用什么标准说她已经好了?”赵主任不屑地回答:“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就是好了!你再住下去,我们也只能治疗到这种程度。”朱清民气愤地说:“可我母亲是自己走进来的!她现在完全没有意识,拔掉输液管她就会死掉,你说她好了?!”医院商业化运作后,赵主任为了获取最大的经济效益,草菅人命早就习以为常。他老道得很:“你不同意出院,我们只有请脑外科联合会诊,看他们有没有办法。如果你同意,再去做一次CT扫描。”朱清民已经没主意了;每当想到母亲会离开他,就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人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往往借助于迷信。朱清民让胡佳男去请算命先生,为母亲算命。算命先生说,朱母寿辰已满,无力回天。脑外科也传来噩耗;医生根据CT检查结果,说:“大部分脑细胞已经坏死,没有必要做手术。”此刻,朱清民真的无力回天了!“母亲是自己走进来的!……”朱清民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遍又一遍地朗朗自语。住院18天,花钱上万,(当时普通人的月工资也就300多块钱)人却变成了植物人!如果不是碰到那个该死的女医生第二天结婚,她就不会不负责任地给母亲注射一支冬眠灵。如果不是赵主任、卢护士长成天挖空心思捞钱,根本没有把治病当本职工作。母亲的病就不会越治越严重!难怪医患纠纷不断……一年后,还是在这家医院,这个科室;S区政协马常委的母亲患蛛网膜下腔出血。其治疗过程和结果与朱清民的母亲大致相同。不同的是,人家是民营企业的老板,财大气粗请律师,将赵主任和卢护士长告上法庭。最后,双方同意私了,医院赔付了马老板要求的经济和精神损失费。
朱清民把母亲接回家后,给母亲换了单人床,用上气垫床。饮食只能用注射器往食管里喂牛奶、果汁等流质食品。排尿用导尿管、每小时翻一次身。最麻烦的是,母亲喉咙生痰,应该不定时抽吸。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室内没有暖气,朱清民用热水袋灌开水放在被窝里给母亲加温。不知是朱清民疏忽,还是其它原因,隔在热水袋外层的毛巾散开,橡胶直接贴到母亲腿部的腓肠肌上。当朱清民打开被子,给母亲搽洗身体时才发现;小腿上烫起很大的水泡。母亲连感觉都没有或者有感觉却没有能力挪动?……朱清民恨不得揍自己,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妈!我把您的腿烫成这样,您很疼吧?!您真的一点都不能动了吗?”母亲微睁着双眼,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朱清民相信母亲有知觉,但是,有知觉却欲动不能,那是何等的痛苦?1996年元月21日大寒,这天下午两点多钟,住母与世长辞,咽气时只有胡佳男一个人陪伴在她身边。朱清民到舅舅家办事,胡佳男打电话,才把他从舅舅家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