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可是,回厂后马厂长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如实给老熊汇报。汇报时马厂长、樊发旺、朱清民三人都在场。朱清民凭直觉;现场会的情况老熊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他想不明白。马厂长显然也感觉到了,所以,当老熊要他先汇报时,他说自己不懂专业,技术上的问题还是朱清民讲更透彻。朱清民想:樊发旺先汇报,肯定是报喜不报忧。他再报一次喜,等于炒剩饭。如果反映销售人员在外不敬业,应该由马厂长说。经过短暂思考,朱亲民认为应该抓住机会,说一些对厂里有实际价值的东西:“现场会的过程,想必樊科长已经给您汇报了,在此不必赘述。我参与了设备调试,发现有很多问题与我们的制造质量有关。为了引起重视,借此机会向您汇报一下。可能提质量问题您听了心里不舒服……”‘啪’的一声,老熊一掌拍在桌子上,打断了他的讲话。不等朱清民回过味来,老熊又大声呵斥说:“我有什么心里不舒服的?!你当技术科长的人,质量有问题你有没有责任?!”朱清民这才意识到,老熊是在对自己发火。他也把沙发扶手猛拍了一下,‘噔’的一下站起来:“莫名其妙!质量有问题,关我技术科长屁事?它是你当厂长的责任!”这种冲撞,可能是老熊在纺机厂当厂长以来碰到的第二次!可能是他感觉,继续吵下去自己更没面子。他‘噔’的一下站起来,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办公室。几秒钟后,马厂长也站起来走出办公室。朱清民就奇怪了;事隔一天,马厂长似呼忘掉了出差在外,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对朱清民也十分木讷。樊发旺从上次发广告信与朱清民发生口角,被李永利闯见还受到批评。之后,他一直耿耿于怀,没少在老熊面前撒娇告朱亲民的刁状。今天算是除了一口恶气,他倒像一个胜利者,很大度的样子掏出香烟,递给朱清民一支:“朱科长,来,抽支烟解解闷。你别往心里去,我是经常被他训的!”朱清民用手挡住他递过来的烟,恶狠狠地说:“你挨他的训是活该!我又不是工作没做好,他凭什么发火?”樊发旺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夹着尾巴怏怏不乐地离去。
剩下朱清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全心全意为这个厂办事,到头来却被领导呵斥。而那些酒囊饭袋,成天花天酒地无所作为,却处处讨好。并且,昨天回家才知道,母亲已经住进了医院。因为太晚,还没来得及去医院看望。就因为要汇报,今天一大早就来到厂里,真是费力不讨好!但是,朱清民也是狠犟的,他决心在办公室等老熊回来。他要向老熊请假去医院照顾母亲,也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30分钟后,老熊回到办公室,意外地发现朱清民还没走,便挑衅地问:“你不走,还想怎么样?!”朱清民愤愤地回答:“我请假!”老熊阴阳怪气地问:“是请长假还是请……”没等他说完,朱清民就接话:“我请什么长假?我有多少正常的假期没有休息?我调休!”老熊:“科里一大滩子事,你现在调休?想跟我对着干?!”朱清民委屈地:“我出差前母亲就生病了,昨天回来才知道,她已经住进了医院。这么多年,我工作、学习总是母亲在支持我。现在,我调休几天照顾她,总不为过吧?”老熊恼怒地说“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听了什么话心理不舒服,’你在哪里学来的,敢当面对我说这种话?”朱清民坦率地说:“我从来不随身符合,只想说明实际问题,大家都报喜不报忧,您能够听到真话吗?我表达的方式您不喜欢,那仅是一种巧合,决不是为了取悦与其他人。”没想到他如此一说,老熊的气反到消了:“你母亲住院,是应该去照顾。但你得把科内的事与吴世德商量好。”
朱清民从厂长办公室出来直奔技术科,走进科室就脱不开身了。吴世德不一定每天到技术科来,一般都在研究所门市部上班。等见到吴世德已经接近下班时分,工作还没谈完下班铃就响了……。回家吃过晚饭,女儿去学校上晚自习,朱清民和胡佳男赶往医院。母亲躺在病床上,看见朱清民格外高兴,要儿子扶她坐起来,并告诉说:“白天你们厂工会主席、妇联主任来了好几个人,还买来很多礼品。说是代表熊厂长来看望我。还说你对厂里贡献大,工作踏实肯干,感谢我生了一个好儿子。”朱清民没想到老熊如此大度,看到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倒为自己上午顶撞老熊内疚。稍后,朱清民的几个好友也一同来医院看望母亲。这是自搬家之后,朱母最高兴的一天。邹嘉华更是说得朱母心花怒放:“您就不要为老房子卖了难过。我们将来联合起来做生意,发达了给您买一套新房子,您还是和清民一起住,他一定会给您养老的!”母亲乐得哈哈笑,笑着,笑着眼珠往上翻,人从床靠背上歪着倒下去。“妈!妈!……”朱清民一边大声喊,一边对叶震说:“赶快到值班室叫医生!”
母亲头晕头疼,门诊医生是按美尼尔氏综合症收内科住院。几天来,住院医生一直施行观察治疗。值班医生过来后,为她进行了细致地检查,初步诊断为:脑颅内出血。如果诊断正确,病人就应该转到脑神经内科治疗。医生对朱清民说:“今天晚上我只能给她进行保守治疗,主要是止血、止疼。明天等管床医生上班后听听她的意见,看是否需要转到脑神经内科去治疗。晚上你们要留人看护,病人有什么新情况,马上到值班室叫我。”事情告于段落,已经过了晚10点,朱清民请朋友们回家休息,让胡佳男一起走,自己留下来照顾母亲。大家都离开后,病房内马上就安静下来。朱亲民坐在母亲的病床边,手握母亲的脉搏,感觉到心脏有规律地跳动,忐忑的心才有了希望。凌晨4点钟,点滴注射完毕,朱清民叫护士来把针抽掉。又过了一会,母亲有了动静,开始呻吟。从含糊不清地发音分析,好像说头疼。朱清民赶紧给她揉按太阳穴。刚安静了一会儿,母亲又开始烦躁不安。朱清民担心影响其他病人休息,急得左瞧瞧右看看,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最后,母亲自己用手把被子挑开,朱清民才发现小便失禁——尿床了。由于没有准备,他只能向护士求助。那时候,医疗卫生系统还没有市场化,医护人员对病人特别负责任。不管你有没有钱,看病为先,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护士带来被套和床单,专业而利索地为母亲处理完毕,还给她垫上一次性尿布。早晨八点半,管床医生来查房,医生姓乐,看年龄应该在40岁左右。据说,乐医生的母亲就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医术精湛为人和蔼可亲,已经退休。女儿继承了母亲的优良品质,对工作一丝不苟,对病人体贴入微。查房前,昨晚的值班医生已经给她交待过母亲的病情。根据母亲的临床表现,经过仔细观察她诊断为:蛛网膜下腔出血。1992年12月中旬,CT、核磁共振等设备该医院都有,但是乐医生没有让病人先折腾。她知道,此刻,把病人转来倒去到处检查对病情不利!凭临床经验和观察,为确定病情,她亲自给母亲做了脊椎穿刺……。三年之后,许多医生都失去了这样的能力!没有各种设备或仪器的检查结果,根本无法看病。甚至,为了经济利益,让病人做一些不相干的检查来提高自己的收入。母亲的病确诊后,乐医生主动与脑神经内科联系,但是,那边科室没有病床,转科室是不可能了。乐医生没有把困难推给病人家属,她深知病人的病情不能耽误,毅然地留下了一个非本科室业务内的病人,继续为她治病,其风险和辛苦不言而喻;除了自己要负责任,她还亲自培训护士和家属对病人进行护理。12月底母亲的病情逐步好转,出院前乐医生给她做了一次CT检查;蛛网膜下腔出血,出血点已经结痂,滞留在脊髓中的血液还有待于慢慢吸收。到此刻,母亲身体的活动能力已经基本恢复,但记忆力极差。从前的事基本没有印象,刚发生的事,马上忘记。乐医生告诉朱清民:“不用当心,3—4个月后,她会全面恢复。但是,目前照顾不能离人。”
朱清民与胡佳男和岳父商量;将岳父搬到客厅住,让母亲与女儿住房间。母亲出院前,朱清民将商量的结果告诉弟弟。弟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安置神志不清的母亲,且回家住客厅不方便,身边无人照顾更不行,母亲能与哥哥在一起他最放心。12月31日,朱清民一家人高高兴兴在岳父家团聚,虽然住得很挤,但朱清民仍然感觉很温馨。
朱母安定下来之后,胡佳男提醒朱清民:“我们家的电表还没有移过来,供电局让我们自己拆表,他们只负责安装。你得抽时间去老屋,把电表拆下来。”朱清民的心一直丢不开老房子,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那是他耗尽心血打造的家园。他害怕再看见它,它会让他回忆起许多过去的喜、怒、哀、乐。但是,为了移电表,他不得不重回老屋,重新踏进令他丧心的地方。
由于天气寒冷,从小巷一路走过来,几乎没有碰到街坊邻居。从打开小院的门开始,朱亲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涌。小院里失去了从前的祥和、干净——地上落满树叶和尘埃。拿钥匙开客厅门时,门锁已经锈迹斑斑。走进客厅,室内一遍狼藉,安静得出奇,朱亲民在两间卧室来回察看。听说胡佳男和朱蕾搬走之后,母亲还独自在这里住了两天。等弟弟有功夫过来,才把她接走。他无法想象母亲是怎样一个人这里度过了艰难的两天,面对空洞洞的房屋和漫长的黑夜,母亲肯定是以泪洗面……。朱亲民强忍住悲痛和失落,在一张没有搬走的旧桌子上坐下来,等待心情平静。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走进这所房子,说不定过几天学校就把它拆掉了。建房时的辛酸,还历历在目,多少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都认定;建房子人要脱一层皮。(指穷人建房子,许多事情需要亲自动手做。)记得房屋落成的那一天,朱清民问工头:“这栋房子可以住多少年?”工头说:“60年。”朱清民听了还嫌少:“就60年?……”他想传给下一代的下一代住!做梦也没想到,才刚刚10年,他就不得不放弃它!……留念是没有用的,离开是肯定的!五万块钱已经拿了,它已经不属于他了。拆电表时,突兀产生一种幻觉;他触电了,被击倒在地上死去。他好高兴,终于能与这所房子共存亡!……啪,电线有火,他真的被电了一下,思维才回到现实中来。收好拆下来的电表,朱亲民依依不舍地从老房子里出来,把门锁上。从小院的步梯,爬上阳台看最后一眼。然后下楼,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只听得身后‘砰’的一声响,小院的门被风关上。“清民,你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转过头来,是邻居黄妈与他打招呼。朱清民像似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黄妈,你还好吧?我回……不,我来拆电表……”黄妈在窗户里看到朱清民走过来,专门打开大门跟他说说话:“这就走了?恐怕再也难得来了,进屋坐一会吧。”黄妈是文革时期搬到这里来住的。二十几年了,朱清民还没有在她家坐过。今天感觉格外亲切,毫不犹豫往屋里走。黄妈一个人在家,儿子上班孙子上学家里显得很冷清。朱清民进屋后,黄妈给他到了一杯开水:“喝点热开水,暖和一下。唉,你们一家人住得舒舒服服的,这房子怎么说卖就卖了呢?”朱清民再也憋不住了,眼泪情不自禁地往下淌,最后,变成泣不成声:“没有办法……学校建教学楼,离我们家北面的窗户不到一米,住不成了。您是知道的,为做这间屋我费了多少心血。我一直为自己建这间房屋自豪,认为祖宗留下的家业,在我手里发扬光大了。现在,一切成为泡影!我妈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为此,她还大病了一场,到现在都没有恢复。”黄妈跟着朱清民流泪,她更关心朱清民的妈:“那你妈现在住在哪里?”朱清民:“暂时和我住在一起,关键是我有岳父,住在一起不方便。”黄妈:“你们怎么不用学校给的钱,买一间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呢?”朱清民:“学校才给了五万块钱,拿这钱现在买不到一套房子。除非到郊区买,母亲又不愿意到郊区住。”黄妈愤愤地:“唉,这学校也太欺负人……。”从黄妈家出来,朱清民的心像当时的天气一样的阴沉!
李永利动手术后元气大伤,一时半会根本无法上班。如果说手术前老熊仅仅只准备临时代几天厂长职务,手术后李永利的身体状况告诉他:厂长这个位子,他将长期代理下去。老熊开始重整旗鼓,重新调整棋盘上的棋子。第一步是提拔五位新厂级干部;原政工科长、党办主任李冬梅任厂党总支副书记(兼厂办主任);原技术科长吴世德任厂服务公司总经理(第三产业副厂级待遇);原财务科长唐勇任分管财务的副厂长;原科室支部书记刘德琴任分管行政的副厂长;原生产科长乔志丹任分管生产的副产长。决定在宣布前,吴世德私下与朱清民通过气:“我走了,肯定你当科长。不要提什么副科长,跟我当初一样,出差临时找人代几天。”朱清民:“老熊能听我安排?”吴世德:“提副科长就怕节外生枝……再说,你让谁当副科长?李福源,你们是亲戚关系,不怕别人说家族管理?让周凡嵩当副科长,李福源能服他?……不过,我说的消息还不是正式决定,只是让你有心理准备,暂时不要外传!”朱清民:“你尽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