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洗完澡,回到招待所已经八点多中了。马厂长躺在床上,看那本黄色期刊。朱清民推门进来,他连头都没抬:“馒头放在暖气片上。”放在暖气片上碗里,装有一个大馒头和半碗大白菜。朱清民用手摸了摸,还有点热气,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咬到第三口,樊发旺推门进来。他喝得面红耳赤,打着饱嗝,一边用牙签戳牙齿,一边说:“哎呀,你终于回来了,邯郸纺织厂要买我们的设备,在那边等了半天,你赶快过去给人家介绍一下吧!”朱清民的火气不打一处来;干技术的人,命怎么就这么苦?干了一整天,累死累活,吃一口冷饭还不得安逸。闻到樊科长满口的酒气,更加感觉不公平:“等我介绍?!你们来那么多人是干什么的?对犯人都不管吃饭拉屎!”樊科长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大的火气,站在一边不吭声也不走。朱清民的火发了,但事还得做。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用馒头蘸着开水吃起来快!三两下填饱了肚子,便跟随樊科长去见客户。推开三人间的房门,朱清民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房间里烟雾缭绕,电灯的光芒在烟雾中显得昏昏沉沉。一桌麻将摆在房间的正当中,满地的果皮和烟蒂。张少华放邵远征和了牌,彭学华正歇斯底里地骂人。客人见樊科长带着人走进来,立刻站起来。“这是我们技术科朱科长,有什么问题,请他给您讲解。”樊科长热情地向客人介绍。朱清民被烟雾呛得喉咙很不舒服,一边咳嗽一边和客户握手:“您好!……这里空气不好,樊科长我们还是到你房间去谈吧。”“可以。”樊科长边答应,边推开房门往外走。走进隔壁房间,客户首先与朱清民交换名片。后者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招呼道:“邯郸纺织厂设备科刘科长?”刘科长点头:“叫我老刘就行。听樊科长说朱科长一直在车间忙,还没有吃饭吧?......是这样,我们厂准备买你们的设备。有几个疑问,樊科长说请你解答清楚一些。不好意思,耽误你一些时间。”朱清民谦逊地回答:“应该的!你惠顾我们厂,我应该为你服务。”刘科长是技术型的干部,没有说什么空话就直奔主题,一连串地提问。朱清民言简意赅,花了20来分钟全部解答完毕。当刘科长向范发旺打听厂里的生产情况或产品价格时,朱清民起身告辞:“刘科长对不起!如果没有其它问题,我还得准备明天的发言材料。”刘科长站起来与朱清民握手:“谢谢你,有机会到邯郸,欢迎你到我们厂指导工作。”朱清民:“指导不敢当,有机会到邯郸,一定去看你,再见!”
回到房间,朱清民开始为马厂长写发言稿。领导讲话也就是欢迎词,对棉纺厂配合的感谢,对与会代表的欢迎,或设备工作情况简介。三张信笺纸接近两千字,写完后交给马厂长过目:“你先看一下,有不妥之处我修改。”哪知马厂长接过讲稿,就放到枕头边,在继续看他的书。朱清民躺在床上,虽然很累,但不敢睡,还准备为马厂长修改发言稿。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并没有闲着,在心里把青岛的发言又温习了一遍。明天,他和邵远征的发言有文字材料发给参会代表。他可以照本宣科,但朱清民总感到读稿没有脱稿讲得清楚、深动。眼看时钟已经过了午夜,马厂长继续拿着那本黄色期刊看,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朱清民终于忍不住了:“马厂长,你先把我写的稿子看看吧,有什么需要修改的,趁早提出来!”马厂长还是没把书拿开,只简单地说:“你累了先睡,没关系的,我讲话不会完全照稿子唸。有讲稿,我心中就有数了。”朱清民认真地:“你还是看看吧,熟悉一下我的字也好,明天坐在台上看不明白就麻烦了。”马厂长哈哈笑道:“清民啊,你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上台发言……不要说了,你先睡吧。”
先说现场会是来自全国的代表,其实主要来自河北本省。只有少数代表来自河南和山东。从报到人数看,只有50 来人。会议在棉纺厂的小会议室举行。通知早晨9点开会,拖到9点半才开始。会议由棉纺厂前纺车间张主任主持,并简单地致欢迎词,或感谢设备生产厂家对本厂的全力支持和帮助。第一个发言的是马厂长。朱清民看他坐到讲台上,样子倒是很老练;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戴上老花镜,把讲稿放到亮处才开始念。一口的方言,别人本来就听不懂,加上不熟悉朱清民写的字,唸起来像患了口吃的病人。若昨天晚上先熟悉几遍,最起码不会唸不成句。现在的场面还真是印证了李志望的话;老熊不来肯定丢人现眼。马厂长结结巴巴地讲了十来分钟,总算结束。第二个发言的是,车间管设备的叶副主任。他主要是对设备在本厂的使用情况,以及对该设备改造之后,扩大了使用范围进行阐述,发言进行了15分钟。主持会议的张主任有点当心,他问坐在身边的朱清民:“小邵能讲多长时间?会议不能结束得太早,到现场参观三十分钟足够了,时间要跟得上吃中午饭才行。现在,还早得很,按这样的速度10点半不到会议就要结束。如果真这样,会议就显得过于草率。”朱清民心里没底,只能告诉他:“我给小邵打招呼,要他慢慢讲。”小邵倒是答应慢慢讲。但是,小邵平时没在人多的场合发言,上台讲话就了慌神,只能照本宣科。不但声音颤抖,还出奇地小,小得像蚊子嗡。不到20分钟也唸完了。主持人再次对朱清民耳语:“现在,还不到十点半,你得多讲一会!”说完他才走上讲台拿起话筒,带‘将军’的意思:“下面的时间留给纺机厂技术科科长朱清民工程师。今天主要是听他讲,他将对该厂开发的新产品的结构、特点、功能以及应用情况,给大家作详细地介绍,请大家欢迎。”本来就只有50多人参会,主持人带头鼓掌,下面才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这样的掌声表达出对前几位发言人不满意,或对朱清民施加压力。朱清民在讲台上坐定后,开始用他特有的地方普通话发言。他没有看讲稿,虽然此内容是他第二次公开讲,但是,在他心中暗地里不知讲过多少遍。因此,他出口成章口若悬河,有理论有实例,一口气讲了50多分钟。11点20分发言结束,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邯郸棉纺织厂的刘科长就坐在樊科长身边。朱清民发言完毕,他一边鼓掌一边对樊发旺说:“你们的朱科长有水平,记忆力真好,从头到尾不看讲稿,还一句不漏。我可是一直对照讲稿,听他发言。就凭这……今天下午我就把合同签了。”要不是外人夸奖朱清民,特别是听了他的发言后,马上决定签合同。樊科长哪里知道朱清民的能力?在纺机厂,他从来就没把朱亲民等技术人员放在眼里。
看完现场操作,时间差不多到中午12点,代表们共进午餐。午餐安排得十分丰富,以海鲜为主。此刻,轮到销售人员大显身手,个个生龙活虎。马厂长为了弥补发言造成的不良影响,热情地给代表敬酒,最后自己趴下了。朱清民把他送回招待所后,看时间还早,决定到市场去买一点土特产。邵远征跟他一同出去。转来转去看得上的只有大红枣,又红又大,肉质厚实味甜如蜜。这么好的红枣南方少见,算了算送给亲戚没五斤下不来。买了五斤枣,请老板用专用食品袋每袋一斤装好。回到招待所,樊发旺和几个销售员到招待所食堂吃晚饭去了。冬季天黑得早,马厂长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没开灯房间内显得死气沉沉。朱清民随手打开电灯,问:“马厂长,酒还没有醒?”马厂长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没有喝多少酒,主要是不能吃海鲜,一吃就肚子疼。你们走后,我又拉过三次。”朱清民:“樊发旺一直没过来?”马厂长:“刚才过来了,叫我去吃饭。我说不想吃,他们就走了,估计还没有吃完哩。”朱清民:“你不吃东西不行,想吃什么我给你带一点回来……晚上10点多钟的火车,空着肚子上车可不行。”马厂长悻悻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没买到卧铺,全是硬座。”朱清民憋了几天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前天小彭不是说得活灵活现?人家已经给他开了住宿发票,保证能买到卧铺票!他们来干什么的?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我们厂非败在这帮人手上不可!我和樊发旺、老熊一起出过差,他对老熊可不是这个样子……他可会尽孝心啦!你大小也是个副厂长,病倒在这里他连管都不管?!”马厂长:“我心里有数,他们在外边的所作所为,回去后我会如实向老熊汇报!”朱清民:“我还是给你弄点吃的吧,想吃什么?”马厂长:“我想吃的,这里恐怕没有,辣酱。”朱清民:“我去餐厅找大厨要。实在没有,我上超市买,可是,你不能光吃辣酱吧?”马厂长:“有一个馒头蘸点辣酱就够了,千万不能沾油荤。”朱清民来到招待所餐厅,邵远征也刚刚到达,他告诉朱清民:“樊发旺在餐厅包间里炒了一大桌菜,正在与三个科员推杯换盏。”朱清民:“他们没有请你参加?”小邵:“我刚进来,听见他们在包间里闹酒,进去打了个招呼。他们喊我喝,可中午喝的酒还没有消化,我谢绝了。”朱清民和邵远征在餐厅吃了快餐,然后到厨房找大厨:“有没有辣酱?”大厨关切地问:“是不是菜不够吃?可以加菜。”朱清民:“谢谢你,菜够吃。只是我们厂长拉肚子,不能吃油荤。弄点辣酱,蘸馒头吃。”大厨懂了,打开橱柜让他们自己选。朱清民把馒头切成片,把辣酱夹在中间,用快餐盒装了满满一盒,给马厂长带回房间。马厂长勉强吃了两块,把剩下的放到暖气片上,说是带到火车上去,晚上宵夜。樊科长酒足饭饱,人已有了几分醉意,信步走进房间。一边用牙签挑牙齿,一边问:“马厂长,吃饭没有?”马厂长看到他的脸红得像关公,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酒足饭饱才想起我来?”樊发旺敷衍道:“您可别这么说,不是有朱工给您安排吗?”马厂长不高兴地回了一句:“不是朱工我早饿死了!”樊发旺讨了个没趣,但他并不在乎,继续挑他的牙,转身走出房间。朱清民开始收拾东西,马厂长看到床上一大堆东西,问他买了些什么。朱清民把红枣拿给他看。“这么大的红枣在那里买的?”马厂长问。朱清民告诉他:“在集市上买的,想要拿一包去吧。”马厂长:“那怎么好?你买东西肯定是有计划有安排的,我拿了你就不好办事了。集市远不远,若来得急,去帮我买两斤。”朱清民:“现在肯定收摊了。你需要拿两包去吧,这东西多有多吃,少有少吃。”他拿了两包放在马厂长床上。马厂长说什么也不肯要,推来推去最后收下一包。
火车是晚上九点从北京开过来的,七个人的位子不在一块。有三个座位靠近车厢连接处,樊发旺安排朱清民和马厂长坐在一起,一个单独座位给小邵。有四个座位在车厢中间,正好四个销售人员,一桌扑克牌。火车开动后,车厢连接处,不断有冷风吹进来。冷风一吹,马厂长肚子就疼,不一会就上了两次厕所。朱清民走到车厢中间,没有风,感觉暖和多了。便来到樊发旺身边,与他商量:“我们的座位顶在风口上,马厂长本来就在拉肚子,吹了冷风是雪上加霜,又上了两次厕所。你们能不能跟他换一下座位。”樊发旺打扑克正上劲,连头都没抬:“我们这里也冷,走一个人扑克就打不成了。”朱清民对樊科长的冷与热,懒与勤,感受更加深刻;若换了熊厂长,不说是拉肚子,连流一点儿鼻血,他都会忙前忙后,体贴入微……回到座位上,朱清民十分郁闷。马厂长猜得出,他是想给自己换座位碰了钉子,反倒安慰他:“不换算了,你不必为我与他计较,外面的情况,回厂后我会如实向老熊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