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徐在五七干校劳动、学习几年,此次出山让他得到了大展拳脚的机会。能把纺织配件厂这么一个全市闻名的《红色尖兵》造反派整得服服帖帖,土崩瓦解,用徐峰的话说是,让革命群众扬眉吐气,让阶级敌人闻风丧胆。老徐发自内心深处总结出一套 ‘权’字经:“权,权,权,命相连,有权幸福在,无权痛苦来,保权如保命,丧权掉脑袋。”‘权’字经说出了老徐的心里话,在wen化大革命整个历史进程中;中央治理政策向上时,老徐总会千方百计地扭转斗争矛头让它向下。中央治理政策向下时,老徐就变本加厉,尽情发挥把底层社会搞得风声鹤泪,人人自危。老徐组织专案班子深挖细找调查取证,把《红色尖兵》中参加过打、砸、抢的造反派头头和骨干分子统统揪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少受蒙蔽的小青年在实事和政策的感化之下反戈一击,《红色尖兵》造反组织很快从内部土崩瓦解。‘造反大楼’内按‘收租院’的展览形式,把打人现场;审讯室、牢房、刑具、行刑人、被害人等按1:1的模型复制展出,展览对全市人民开放。老徐在纺织配件厂贯彻落实党中央guo务院‘1。31’、‘2。5’指示精神的成功经验在全市推广。彭劲松在新婚典礼时说过的一句话得到了应验;1969年,前来参加彭劲松婚礼的造反派,恭维新婚燕尔的彭妻,称其为:常委夫人!站在一边的彭劲松面带谦和的微笑,补充了一句:“革命形势发展得好,就是常委夫人,否则,就是fan革命家属。”何许是冤死的唐文玉显灵,不到三年,彭劲松为自己精心策划的仕途之道就灰飞烟灭。与此同时1967年8。31 事件中牺牲的‘烈士’唐文玉和张毅的骨灰从市烈士陵园移出。裴彪、戴朝阳、宋义雄等人有的成为阶下囚,有的被戴上坏分子帽子管制劳动。
工作组进厂之后为便于老徐开展工作,市组织部将原厂党支部王书记调到市总工会工作,他在本厂的职务由徐峰兼任。徐峰组持了党支部工作之后,对干部进行了小范围调整;恢复了余远大金工车间总调度职务,王友德师傅病退,两年后再浙江老家病逝。张颖、万忠孝等8人调到专案组工作(专案工作结束之后,这些人被分到各科室工作)。林应红是突然冒出来的,本来此人是个老实巴交的钳工,上班默默无闻地干活,下班孤身一人回家。他既不是造反派又不是保皇派,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甚至来不来上班都没人在意。老徐突然调他脱产干政工,在厂内还引起了一波涟漪;有人说老徐看中他人老实,有人说小林与老徐沾亲带故,还有人说小林的父亲与徐峰是老同事。也难怪人们议论纷纷,林应红脱产之初,写一张通知或表扬行文都不流畅。不但字写得差,语句还要请人修改。老徐想以培养他,自然可找人帮他。林应红也不是提不起来的阿斗,几年之后,他那一手香签子加骨头的笔墨字体,还真让人刮目相看。俗话说:天才在于勤奋,林应红自然算不上天才,但他得到了被重用的机会。
第一批到上海学习的四个人回来了,任厂长从百忙中抽时间,安排他们向全厂职工汇报学习情况。但结果并不理想,甚至让人感觉失望……。“上海的楼房好高哟!站在街上往上看,头都仰得发晕还看不到楼顶咧!”“外滩真是乱七八糟!一到晚上,黄浦江沿岸一对一对的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一条板凳上坐两对人拥抱着亲嘴,互相之间好像谁也没有看见谁,这不是流氓吗?上海公安局怎么就不管呢?!” 汇报会上尽讲些没有价值的消息,群众中有人出难题:“谈谈你们在对口单位学的先进技术吧!”可发言人一点不谦虚或叫无知无畏:“学什么技术?上海人还不如我们,连钢皮尺都看不懂!”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徐和任厂长圈定的人,(老徐刚来不久,并不了解谁有能力把上海的先进技术带回来,人员主要由任厂长定,老徐只是过目。)条件是根红苗壮,自然包含任厂长自己喜欢。在上海学习了半个月,只看到高房子和‘耍流氓’对口单位的先进管理或技术一样没学回来。派这样人出去学习情同瞎子摸象。可是,任厂长坚信‘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两个月之后派第二批人去上海学习,任厂长仍然坚持他所谓的政治标准。如果说第一批到上海学习成了旅游团,那第二批到上海学习就成了采购队,服装、鞋帽、日用品;大到洗脸架子、电子管收音机,小到短裤和袜子,什么都采购。东西买得太多需要用担子挑,回家时每人买一条小扁担,不然,根本搬不回家。能否把所学的技术带回厂,不归任厂长操心,他也操不了心。因为,他自己就什么都不懂!俗话说:抱的孩子不心疼,上海学习钱由公家出又不要任厂长自己掏腰包。上次学习开了一次汇报会,引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议论,这次干脆连汇报会都不用开了。有人说任厂长之所以重用红五类,是因为自己出生于地主阶级家庭。好不容易与剥削阶级划清了界限,他要横下一条心来;政治上宁左不右,何必为那些出生不好的人冒风险,栽跟头。
新厂建设扫尾工作进入胶着状态,为提前搬迁新厂,徐书记策划在建设工地举办一次反浪费、先生活后生产的反面典型教育展览。林应红接到布展任务,时间紧任务重,老徐答应他邀请朱清民参加。内容包括:一条蜿蜒起伏的围墙,号称‘万里长城’费工费料;因保管不当,被当地村民偷、抢的物资;施工现场的浪费;辅助车间还没修,先修了食堂、澡堂,违反了国家先生产后生活的建设原则。管工负责人是一名老技师,他委屈地对朱清民说:“60亩地,几年来就派我和一名造反派头头管理现场,他一天到晚忙造反,难得到工地来一次,平时,就我一个人。周围的农民人多势众,没有这‘万里长城’砖瓦、水泥、钢材,早就被他们偷光了。就这‘万里长城’还被他们推倒过几次,都是在深夜,那不是偷是犯抢!…… 我又不是没有反映,谁听我的?现在算我的帐,派你们来出我的洋相,我想不通!”朱清民觉得老技师说得有道理,不修‘万里长城’建筑材料哪里保得住?看看围墙外边,原来的茅草房,现在都变成了大瓦房。建新厂的砖瓦、水泥超过预算那么多,不可能都是浪费!多数被附近的村民偷走。再说,不修食堂先修厂房,几百职工上班后到那里去吃饭?可是,展览是徐书记给林应红布置的政治任务,朱清民仅仅是给林应红跑龙套。面情观念重是朱清民的软肋,林应红自从脱产干政工之后就与朱清民好上了。朱清民是性情中人,骨子里对打、砸、抢等流氓行为深恶痛绝,厂里办大批判专栏、严刑拷打展览,林应红请他帮忙,可以说是一拍即合,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在新厂建设工地办展览,朱清民同意参加则是看林应红的面子,因为,他已经把林应红当好朋友了。在一周的时间内(那时候可没有电脑编辑、排版、喷绘,每一个字都得自己写上去)他们要完成布展任务,之后还要充当讲解员,一次又一次轮流地给全厂职工讲:新厂建设中的浪费、先生活后生产的典型、一座飞机形(鸟瞰图)的职工食堂和澡堂,修正主义享乐腐化的代表。
在徐书记的指挥之下,1970年深秋纺织配件厂开始搬迁。正式搬迁的那天,秋风淅沥天空阴沉,时而还飞起一阵毛毛细雨。搬家工作按计划进行,先搬小设备后搬大设备。机床统一由专业搬运公司搬运,职工负责自己的工具柜或办公桌等小件杂物。朱清民和叶震的工具柜临近下午四点才搬上汽车。按规定搬到谁的工具柜谁就跟车到新厂,负责把工具柜安放到位。装好工具柜的汽车刚刚开出厂门,朱清民正准备跟过去上车,徐芳智从对面走进来,见朱清民忙得满头大汗,徐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在干什么?”“搬家,搬新厂,今后你再来这里就找不到我了。”说话时朱清民流露出一种自豪感。自从朱清民协助林应红操办起厂部的大批判专栏,就经常请徐芳智来帮忙画画、写字,两人联系也因此增多。今天,徐芳智不请自来,他却急着往外走,被徐芳智一把抓住,十分神秘地附耳说:“好消息,王瞎子想跟你合好。”两年多了,朱清民强迫自己忘掉王筱琳,可是真能忘掉吗?自己心里最清楚。徐芳智旧事重提是带有任务来,还是没事干找他穷开心?他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徐芳智,一直盯到那双‘强盗眼’躲避他。“没事干了,跑到我这里来寻开心?我得马上赶到新厂去安放工具柜,没时间与你开玩笑。”朱清民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徐芳智则是一本正经,毫不含糊:“走,我陪你去新厂,咱们边走边说……两天前,我在街上碰到王瞎子。她妈被打之后,连我在街上碰到她,她都假装没看见,有意避开。前天又碰到了,我没打算理她,可她却主动叫我。我只好迎上去搭讪:‘去哪里?’回答:‘没事干,随便走走。有没有书?借几本我看。’我一听乐了,她该不是想爷爷们了吗?连忙回答:‘还真有一本书《叶尔绍夫兄弟》,写得蛮不错。’她说:‘看过,是朱清民借我看的。’我看她主动提起你,便追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给我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与你给我讲的基本相同。我试探地说了一句:‘其实,你们俩很合适。’她没有反驳,还告诉我:‘我比他大几个月。’我感觉有些像‘坦白’兼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如果她愿意与你合好,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和好吗?”朱清民不太相信,时隔两年多王筱琳能回心转意。在他看来,如果王筱琳回心转意,同与他断然决裂一样不可思议:“你认为她能回心转意?我与她合好?我怎么面对她的母亲?不、不、这不可能!”一路上朱清民推想出许多不可能来。不知不觉半小时就过去了,两人一道来到新厂。车间内朱清民的工具柜被扔在一旁,他赶忙找来一辆老虎车,在徐芳智的帮助下把工具柜运到自己的车床旁边摆放整齐。然后两人一道往回走,徐芳智有意无意地打听:“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没有,在个人问题上我伤透了心,先放一段时间再说。”
“我给你介绍夏怡?……”徐芳智进一步试探,朱清民摇了摇头。
“那……我给你介绍沈丽慧?”徐芳智继续试探。朱清民不知其中的原委,既然同学这么关心他,他觉得应该认真回答:“夏怡、沈丽慧都很优秀,但她们都不适合我。”绕过一大圈,徐芳智又绕回来:“那就还是与王筱琳合好!”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徐芳智已经陪朱清民走到了朱清民的住宅附近。即将要再见,朱清民赶紧把徐芳智的行为串连起思考;人家费尽周折绝不会无事找事,肯定有目的!甚至带着任务来。他从心里感激这位热心的老大哥。不过,自己已经失败过一次,必须小心谨慎:“你不会是自作多情,把我抬起来摔一跤吧?……老实说,我一直放不下她,只要能够把她母亲的工作做通……。”徐芳智当了两个多小时说客,还把朱清民送到了家,终于将红线拉起来,感到很有成就感:“清民,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就去找王筱琳,把我们刚才谈话的内容全讲给她听,如果她有异议,我马上通知你。如果你没接到我的通知,说明她的想法和我们相符。明天上班你就直接给她打电话,约时间、地点与她见面,具体事情你们自己谈。”朱清民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幼稚的他了,他坚信自己有能力du立处理这件事情,含笑点头答应了徐芳智。时间也不早了,徐芳智赶紧告辞:“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还得去找王筱琳。”
送走徐芳智,朱清民不知是高兴还是紧张,他与王筱琳之间感情的迷雾真能天开云散?爱情的阳光真能重新照耀他们?徐芳智会不会错误地理解王筱琳的意图?按说徐芳智长他四岁,无论是学历或社会经验都比他丰富,没有九分把握,是不会专程找他谈话的,更不会花两个多小时从老厂到新厂,从新厂转回后还把他送到家……幸运的是,他没有得到徐芳智的取消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