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朱清民迅速到船底舱寻找,三个同伴一个都没看到。他正纳闷,杨冰从楼梯口走下来:“快上去!她们在四等舱找到了熟人。”
“四等舱?谁的熟人?”朱清民迎上去问。
“王筱琳认识的,据说跟她父亲学过画。”杨冰显得很高兴。
“他们有那么多地方给我们?”朱清民疑惑地问。
“夜晚我们可以睡在房间的地板上。”杨冰仍然很兴奋。
“那与我们睡在五等舱的地板上有什么区别?”朱清民不想上去。
“空气好一些!”杨冰动员道。
“可这艘船的四等舱一间房住24个人,高低铺窄走道,我们睡在地板上,人家起来上厕所就得从我们身上跨越!” 朱清民力争说服杨冰。
“你就配合一下吧!你邀请她来,你应该主动一些,再搞僵就不好办了!” 杨冰有些忍耐不住。朱清民无可奈何,只好跟随杨冰来到二楼靠船尾的一间四等舱。客舱的布局与朱清民印象中的一样;客舱内有两扇门,打开便是左、右船舷的通道。12张高低铺面对面摆放,中间是一条很窄的走道,24张床铺全都住了人。王筱琳和田园圆并排坐在当中的一张床铺上,王筱琳认识的那个人姓金,坐在对面的床铺上与她们聊天。周围的床上躺着数名用纱布裹脑袋吊胳膊的伤员。据杨冰介绍,姓金的一行人是护送武斗中受伤的人员到省城就医。由于船在航行时风大,因当心伤员受凉客舱门不敢打开。因此,舱内充满各种各样的气味;香烟、汗酸、旧毛毯……。朱清民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感觉空气太差又无人理睬先退出来。杨冰在里面留了一会儿,因无人搭理也没趣地退出来。
天越来越黑,星星点缀于黑灰色的天幕上显得深邃而凄凉,船顺水而下乘风破浪。朱清民和杨冰并排趴在船舷的护栏上,享受轮船快速航行带来的强劲凉风。他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盯着船头聚光灯能够照到的江面,任思绪飞扬。半小时之后,朱清民问杨冰:“去厕所吗?”杨冰摇了摇头,朱清民离开。从厕所回来,王筱琳站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同杨冰聊天。只见她双手抓住护栏将身子向后倾,显得自由自在神气十足。朱清民走过去站到杨冰的右边,听见杨冰说:“明天晚饭前应该可以到省城,下船还是个麻烦事。”王筱琳好像心中有底:“问题不大,爸爸的学生说:‘下船时你们跟我们一起扶着伤员走,人多票由一个人拿着,验票员来不急数人数,很好混出去。’”杨冰满意地说:“有这么一个办法,比我们自己硬闯强,他们知道我们有四个人吗?”王筱琳:“ 我已经对他们讲过,他们还建议我们夜晚就睡在房间的过道上。说是铺几张报纸就可以睡觉。”杨冰高兴极了:“好!我现在就去找报纸,等会就睡在那里。”杨冰自有目的,转身离开时还悄悄把朱清民往王筱琳身边拉了一把。朱清民没有动,杨冰离开之后他与王筱琳之间空出一米来宽的距离。两个人都站在照明灯的阴影处,视线模糊让朱清民有胆量以两秒钟的速度睨视了她一眼。阴影中他感觉王筱琳的眼睛特别亮,并且面带微笑神情愉快。遗憾的是朱清民想了半天却找不出一句合当的话交流,他害怕出言不逊又把王筱琳吓跑。王筱琳则给时间等他开口,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朱清民越来越紧张…… 他们就这样站着,谁也不先开口与对方说话。十分钟之后,王筱琳悻然离开。朱清民仍然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却翻江倒海。杨冰悄悄从他身后走过来,诧异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王筱琳呢?” “走了。”朱清民沮丧地回答。
“你与她讲话没有?”杨冰关切地问。
“没有。”
“一句话都没有讲?为什么?”朱清民心里烦透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不和我讲话?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你邀请她时,把话说清楚没有?”
杨冰被冤枉,也就失去耐心,抢白道:“你要我怎么说?你想她怎么做?我拿着你为她准备的信封交给她,她若不愿意跟你去北京完全可以不接受。既然她今天来了,你就应该主动找她交流,我看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你应该主动一点。”
“我主动?我还要怎么主动,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是啊,你三个头都磕了,一个揖却没有作。我们不必争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看着办。我回房间去了,你冷静地想想吧!”杨冰说完话,丢下了朱清民愤然而去。朱清民顶风依立在船舷的护栏上,顶风呆了好长时间,让浑身上下凉透。他本来咳嗽就没有完全好,受凉后一声接一声地咳起来。甲板上已经没有人走动,他不由自主地朝同伴所在的客舱走去。拉开客舱门,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床铺上睡满了人,杨冰仰卧在走道上,身下垫着他刚才捡来的报纸。田园圆和王筱琳坐在他的脚头,可能是怕影响别人休息,她俩半闭着眼睛,没睡着也没说话。这里也没有安身之地,朱清民马上退出客舱到底舱去找地方。底舱内至少有两百人,横七竖八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块立足之地。可是,这里的气味比四等舱内更难闻;饭菜、汗臭、脚臭、底舱的霉味混为一团,加上通风条件差,呆了不到半小时朱清民感觉人快要窒息,不得不再次上楼。刚刚踏进船舷左通道,就意外地发现王筱琳一个人坐在舱门口的灯光下看书,他心跳又开始加速。夜已深,除了船上发动机的共振和风声,没有其它声音。朱清民缓缓地走到王筱琳跟前,小心而关切地说:“风这么大,坐在这里小心着凉。”王筱琳并没有把书放下来,只是用很低的声音回了一个字:“嗯……”朱清民又找不到词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该怎么与她交流。他始终想不通,原来两个人无话不谈,为什么突然变成陌生人。难道这就是小说中所写的,女孩子容易朝三暮四?如果是这样,又何必接受我的邀请?难道就为了贪图一次免费的串联?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茫然中离开王筱琳的,恍惚中他打开了左舱门,从杨冰的身旁跨过去又绕过田园圆,再从右舱门走出来。他多么想有人帮他指点迷津,可是夜苍茫水苍茫……。
第二天一天,朱清民与王筱琳更加无话可说,杨冰则认定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走到尽头。他也不理解王筱琳接受邀请时为何那么的高兴。不过,他懒得做细致的分析,而是以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劝告朱清民放弃。田园圆蒙在鼓里,王筱琳不与朱清民说话,她好像受到影响,也不与朱清民讲话。杨冰本来就言语不多,和事老没有做好还当心朱清民责怪,尽量少与两个女生搭讪,无形之中四个人分成了两派。两个女生与姓金的呆在一起,与伤病员讲得火热。(不排除她们想依靠别人帮助逃票下船。)杨冰与朱清民没有固定地方,四处游荡。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傍晚时分,船就要停靠省城码头,趸船上站满了戴红袖章的人,不用猜就是查票的。杨冰和朱清民都是胆小鬼,看到这种阵势,杨冰立刻叮嘱朱清民:“我们得和她们一起下船,靠自己肯定出不去!”朱清民没有选择,只能与杨冰一起回到两个女同学身边。金同志安排杨冰和朱清民搀扶一个伤员走在最前面,军挂包交给王筱琳和田园圆背。听说要走在前面,朱清民更慌张:“我们走在前面,查票怎么办?”金同志不屑地:“我们跟在后面,查票让他找我们!”“如果他们拦住不让走呢?”朱清民心里还是不踏实继续问。金同志不耐烦地说:“不能被他们拦住!不顾一切往外走,就说票在后面人手里,我们这么多人会应付的!”此刻,王筱琳对朱清民的胆小、啰嗦产生了厌烦情绪:“连下船的胆量都没有,还想去北京?!”她这句话严重地刺伤了朱清民的自尊心,让他无地自容。是啊!出门在外理应男人照顾女人,现在不但让女人熬了一整夜,还要沾她的光跟在别人的屁股头混下船……。
下船后金同志和伤病员被车接走。田园圆与王筱琳自顾往前走,杨冰和朱清民掉在后面老远。走过了很长一段路,田园圆停下,等杨冰和朱清民走近,豪不客气地问:“今天晚上你们住那里?”杨冰无奈:“没有地方,你们有住处吗?”田园圆:“我住亲戚家,可是他们房子不大,我们两个女生挤一下还行,没办法安排你们。”杨冰看了朱清民一眼,后者没有反应,只好自作主张:“我倒是可以到省医学院找同学,可是,分开后明天怎么见面?……要不还是一起去你亲戚家,看附近有没有小旅馆可住,联系起来方便一些。”分开后再联系的确成问题,田园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同意两位男士先跟过去:“那就你们负责问路,鄱阳街48号。”“好吧。”杨冰很知趣地答应。正赶上省城下班高峰,乘公交车需要倒来倒去,且四个人行动不和谐,杨冰一路打探还真难为他。不知王筱琳用什么花言巧语影响了田园圆,或者田园圆自己没有主张,跟着与朱清民和杨冰较劲。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公交车,杨冰和朱清民挤上去了,两女生却站着不动。因当心走丢失,杨冰和朱清民不得不从车上往下挤,惹来众多人的埋怨。
鄱阳街48号位于一条三叉路口的交汇处,那是一栋土红色的欧式建筑,共有六层,田园圆的亲戚住在二楼。上楼之后,杨冰和朱清民就没有受到进房间邀请,亲戚的意思由田园圆传达出来:“我亲戚说省城住宿很紧张,现在去办住宿肯定没有床位,若你们没有去处,只有睡在楼梯的过道上,如果愿意她给你们准备一床凉席。”杨冰没与朱清民商量马上就答应了:“没问题,我们凑合一夜,明天再说。不过,总得找地方洗洗。”田园圆回房间问清楚后,再次出来回话:“没有地方洗澡,你们就在公用厨房的自来水龙头上凑合着洗吧。”杨冰又爽快地答应:“行!现在,出去吃点东西,你们一起出去吗?”田园圆好像早有准备:“你们先去,我们休息一会再说。”
好在没有什么行李,一人一个军挂包背在肩上就下楼。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处卖面条的小店,饥不择食杨冰吃了两碗,朱清民本来就挑食加上心情不好,只吃了一碗。往回走的路上杨冰问朱清民:“明天打算怎么办?”王筱琳的态度让朱清民无法确定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杨冰有些心急:“唉,问你话啦,王筱琳对你这个样子,你还不死心?我都烦了!”朱清民抓住机会,不厌其烦地问:“你能肯定,出来之前她愿意和我一起上北京?”“当然肯定,我已经给你解释过几遍了,你不相信我?”杨冰不耐烦地回答。“我是不理解,事隔两天,她的情绪变化为何如此之大?烦我,完全可以不来!”朱清民并不死心继续探究。杨冰:“女人的思想复杂,不要再想她了好不好,说说明天该怎么办吧?”朱清民心想,与你不相干你当然可以提得起放得下。但他知道杨冰不喜欢婆婆妈妈,再说下去都不愉快,便敷衍说:“先回鄱阳街48号再说。”杨冰冷笑一声:“回去?到楼道里站着?现在家家都要做饭吃,二楼以上所有的人进出都要经过那座楼梯,你有歇脚地方吗?王筱琳在房间里不出来,你又不能进去,回去干什么?”这句话让朱清民听起来很不舒服:“挖苦我?听你的不回去!今晚在街上逛一夜?”“我没说不回去,只是现在回去不妥。”杨冰解释说。两人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直到夜晚11点才回到鄱阳街48号。室内已经安静下来,等瞳孔稍微适应之后,他俩才摸黑爬上二楼,隐隐约约看见有一床凉席靠在楼梯的木栏杆上,是主人给他们准备的,这才安下心来。先摸进公共厨房把门关上摸黑胡乱地洗漱一通,然后,把凉席沿护栏平行铺好,倒头睡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已处于朦胧中,突然听到一声惊叫,朱清民立刻清醒。一个女人竭斯底里地叫喊着:“哪里来的叫花子,缺德鬼!睡在这里把老娘的魂都吓掉了!滚!滚!滚!”她边骂边上三楼,脚踩在木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两个人同时吓得站起来,也不知道几点钟。杨冰悄悄地走近田园圆他们住的房间,用耳朵贴着门听了一会儿,里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回头走到朱清民跟前不高兴地问:“你还想等她们起床后商量好了再行动吗?从晚饭前分手到现在我们挨骂,她们连门都不开,我就不相信她们睡死了,你还不死心!”被别人当叫花子骂朱清民也被激怒了;王筱琳不是瞧不起我,欺我胆小到不了北京?这次我还非得到北京给她看看!他下定决心对杨冰说:“看情况她们是不会跟我们一起去北京了,我们自己去!可是……”杨冰迫不及待地插话:“可是什么?现在根本无法睡觉,如果我们再躺下去,说不定又钻出一个泼妇来……我们得抓紧时间,首先应该确定坐哪趟火车,据说当天的车票很难买到。”“你的意思是现在就走?……”朱清民还是犹豫不决。杨冰已经准备好,不由分说往楼下走。朱清民害怕失去唯一的伙伴,赶忙卷起地板上的凉席,急急忙忙跟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