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65年8月一连数日骄阳似火,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风。蝉在静止的树丛中声嘶力竭地嚎叫,聒噪惹得本来就焦急不安的朱清民更加心烦意乱。他索性把窗户关起来阻挡蝉的叫声,然而,尽管拿在手里的大蒲扇不停地摇,汗水还是一个劲地往外冒。过去的几天,同年级的学生陆续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即使平时成绩不靠谱的学生,也有了一所半工半读学校的去向。朱清民之所以闭门不出,是害怕别人问他考取了什么学校,因为,全市人民都知道:今年高、初中毕业生供不应求。他无法向人家解释,为什么没有学校要他……。时间在焦虑、寂寞、无聊中一分钟一分钟地熬过,中考前的情景反复在他脑子里叠映,挥之不去。中考前填报学生登记表,它是朱清民最不愿意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又要把自己那低人一等的家庭出生,填报在学生登记表上晒一次。当同学们纷纷填报本市重点高中或外省知名中专时,他自知不可奢望,只填报了本市的几所半工半读中专。回忆起小学毕业前他也填过一份学生登记表,根据自己平时的成绩和表现,他填报了本市的重点中学。交表的第二天,班主任邢老师找到他,神情黯然:“请你母亲明天晚上到学校来一趟,我有事请找她。”朱清民是个懂事的孩子,也是邢老师的得意门生,成绩在全班数一数二,而且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按说重点小学重点班级的尖子生,上重点中学应该没有问题。
第二天晚上,朱清民的母亲与邢老师谈完话回家,朱清民和弟弟已经上床睡觉了。矇脓中他发现母亲站在五屉柜前,拿着一瓶酒扬起脖子使劲往嘴里灌。母亲平常是不喝酒的,朱清民一惊睡意全没了,他纵身下床抓住母亲的胳膊,只见母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妈对不起你……,邢老师说:今年狠抓阶级斗争,对学生的家庭出生要严格把关,三中你是读不成了,邢老师说,保你读一中。”听了母亲的话不到13岁的朱清民大吃一惊,他差异地看着母亲不解地问:“现在升学考试还没有考,成绩都没有他怎么就知道我不能读三中?”母亲唏嘘不已,痛苦地摇着头:“政治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邢老师今天专门请我谈,肯定有他的道理,其实他也为你惋惜。”朱清民不愿意看母亲为他难过,故作轻松地说:“一中就一中,您不也是一中的学生吗?您放心,我在哪里读书都能学成,我还是要读大学,当医生的!就为实现您的愿望!”经朱清民这么一说,母亲虽然得到了几分慰藉,但她还是认为是上辈人影响了儿子的前程,仍然忧心忡忡:“都怪我连累了你……。”朱清民靠过去,把脸紧紧贴在母亲的怀里。
小升初考试后朱清民果真考取了一中,而且进学校就当上了班干部。他知道,是邢老师写的好评语帮了他的忙。可是好景不长,初二年级报名时,原来的班主任陈老师调走了。第一天上课,讲台上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长着一双老鹰般深邃的眼睛,看谁就让谁不寒而栗。当班长发出:“立正!……坐下!”的口令之后,老师用那鹰一般的眼睛迅速将全班同学扫视了一遍,他鼻子下的人中微微上翘格外抢眼,随后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凸出的上嘴唇,盛气凌人地说:“先作自我介绍,我姓萧,叫萧宁,列宁的宁!”边说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萧宁”两个大字,并在“宁”字下边重重地画上一横杠。朱清民感觉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早在心目中对这位新来的老师产生了三分的敬意。然而,萧老师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中忐忑不安:“因陈老师工作调动,从现在起学校派我当任你们的班主任兼政治课老师。同学们:政治是什么?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所以我要求:每个同学都要突出政治!!我是高中毕业后留校教书的,经历了反右运动。而我就在那时候光荣地加入了……”萧老师的话还未讲完,教室内已经一片哗然。从此以后,朱清民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萧老师先是撤掉了他的班干部,然后,或明或暗地批评他冷落他,就因为朱清民不像其他家庭出生不好的学生;把父、母亲成天挂在嘴边骂,划清界限。萧老师视他为:‘未能教育好的子女’
四十年之后,朱清民在自己的档案中看到当年的学生登记表,在学校意见一栏中,萧老师这样写道:“该同学家庭出生不好,政治上没有上进心,希望加强学习认真改造世界观,真正站到无产阶级队伍中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萧老师代表学校写出这么一段评语,无疑是亵渎学生的政治生命。当时,朱清民还不到16岁,就总是感觉有一个魔幻形影不离地跟随他,使他胆怯、徘徊、自卑,让他无法自信、自由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