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是考点,所以许多现在的小孩子们都不太了解这段过往了。人们把它放在历史书里,可是小的时候我一直不解为何把它算作历史:明明并没有过去多久啊,我奶奶还经历过呢,怎么就算作历史了呢?难道她老人家也成历史了吗?
可是直到我成了调查员,经常要写厚厚的一叠文件,事无巨细地去拆解一件事的起因、经过和结果,然后分析是什么造成了这个事件,在此中有什么经验和教训值得学习。我觉得我也有点像个史官一样,记录下一些事件,不仅仅只是为了浪费几张纸而已,而是希望其他人在看到我的东西的时候,能够吸取我所领悟的经验和教训,好事再接再厉,坏事不要再重蹈覆辙。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历史,不仅仅只是记录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已,而是希望后世可以看看它。毕竟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历史还不足以形成太多物种进化上的改变。因此古人犯过的混蛋事儿,我们现代人也是完全有着足够相似的基因去再犯一次的。以史为鉴,才能明白自己要是用着和当年的人们同样的思维模式去前进,也会栽进同样的坑里去。
那是一段正在离我们逐渐远去的过往,但是它曾伤害、毁灭过整整一代人。而邢大夫只是那疯狂岁月之中的一片小小浮萍。飘飘荡荡数十载,今日终于来到我的面前。
一九六六年,一场将历时十年的浩劫爆发。我至今不知该如何去评论那一场运动,它毁灭了太多东西,好的坏的,都被一并砸烂了。它毁灭了太多东西,令一代人,甚至下一代人,久久无法从它的影响之中爬出来。时至今日我还能在身边许多日渐枯萎的老混蛋身上,看到当年被摔烂的道德观。
当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时候,我猜当年的邢仕明也才17、18岁的样子,一切都充满希望。根据小陈帮我查到的户籍资料,邢仕明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现在已经是个三级城市了。)他将毛主席诗词连同数理化的书本一并塞进书包里。辛苦了三年了,他不是读书就是在家帮忙着活计,小陈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妹妹,我想他可能也会帮忙着照顾妹妹。
他不算是特别聪明的那种孩子,但是贵在努力。他不甘心一辈子蜗居在小县城,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当个大夫,治病救人,受人尊敬。这个理想是崇高的,因此他也努力奋斗。起早贪黑地学习,终于在高考中取得了一个还不错的成绩,成功的被重点大学的临床医学系录取。
要是在现代,我猜他已经订好了飞机票和旅馆,跟小伙伴们一起出去旅游了。未来充满光明,他将成为一个医生,在大城市工作,有着稳定的收入和令人尊敬的身份,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然而,随着运动的愈演愈烈。全国的大学在一九六六年的那个秋天停止了招生。给邢仕明留下的,就只剩一个化为泡影的未来,和一张永不会兑现的录取通知书。
接着,就是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到农村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上山下乡”运动。其实对于那时的邢仕明来说,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不然的话,他的这一纸录取通知书,还不知会给他换来什么臭老九的大帽子呢。
因为当时的文件已经丢失殆尽了,我只能猜测邢仕明当时就来到了望星村这个地方下乡。估计当地的村民对他还不错,让他在当地一个老郎中开的药铺里面当学徒。
他还带着自己的那些崭新的课本——那是他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帮人家干活,一点一点才存下来交够的书本费,都兴冲冲地写上名字了,却始终也摆不到大学的课堂里。于是他就这样一边自学课本,一边帮老师傅干活,因此学得也是乱七八糟,不成系统,只是知道些皮毛,但是对于内在深刻的病理机制却是一窍不通。
运动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此时他心中向往的大学里已经坐满了光卷英雄和“工农兵学员”。而像他这样一个家里没钱没势的最底层的普通孩子,就只能在农村蹉跎掉人生最宝贵的岁月。
当身处黑夜的时候,我们不知何时会天亮。少数人会醒来,会去打碎窗户,会去点起火把,而还有像邢仕明这样无力抵抗的普通人,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在黑夜中睡去。
邢仕明的户口本上显示的是他在1973年的时候,跟望星村里的一个姑娘登记结婚的。那时候的他25岁,正是该结婚的年级,当知青已经7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城里。于是他安顿了下来,当个药铺的小店员,娶了一个老婆。
日子过得还不错,身边稍微有点关系的知青们,都纷纷通过各种手段回到城里去了。可是他也不愿意回城里,城里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生,没有关系没有人脉,光靠着知青的资历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与其在工厂里面扛大包,还不如待在这小药铺,起码,还有人叫他一声大夫。
可是之后呢?我很好奇。运动结束之后,难道他不想再重拾自己被迫搁置多年的医生梦吗?
这时多亏小陈灵机一动,帮我查了高考报名信息,果然查到了邢仕明的档案。他连续两年报名参加了全国统一高考,可是已经十年过去了,高中时候记住的那些知识早就忘干净了。他始终没有达到任何重点大学的分数线。
我猜他放弃了:他还有家庭要顾,要忙着生孩子了。或许小药铺里的生意还不错,全村的老少都喜欢找他去看病。这里让他挫败的人生还有那么一丝的荣誉感。于是他再也没有回去,一辈子就住在了望星村,从小学徒到了掌柜的,从掌柜的成了邢大夫。他在这个小山村里靠着一星半点自学的医学知识,在做着他悬壶济世的美梦。
说实话,此刻我的心情真是无比复杂:一方面,我作为一个人十分同情邢大夫的遭遇,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另一方面,我的理智也在告诉我,他这样的行为就是无证行医,也没有足够的资质,如果真的最后查出来望星村事件有他的疏忽的话,那么邢大夫难辞其咎。
我相信他是好心的,可惜好心不一定就能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