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见到琴师时,我才十二岁。
那时家中迫于生计,将我托付于清心乐坊。清心坊乃京都驰名百年的名坊,许多著名的文人雅士、高官重臣都常流连于此,以在坊中赏乐听曲为荣。
本朝开国以来,以君子为国名,甚重文风,诗书画乐等都成为身份才学的象征。多年经营,清心坊已不是有钱便能去得的地方,而是上流人士聚会的场所。
清心坊首席琴师早年曾受本家父母恩惠,在家中再三托付之下,方收我做一琴童,取名琴熹。
琴师没有名字,或者说他的名字就叫琴师。他自学琴起便弃原名不用,初时自号琴徒;广历众师学有所成之后,得名琴士;五十岁左右琴艺大成,举国之内无出其右者,方被众人尊为琴师。琴师自觉虽极好音乐,然而人力有时而穷,虽苦苦钻研,再难寸进,于是便立志为师,一心想要寻得良材,培养一个能够真正达到乐道极致的人才,以慰平生。
琴师之琴也与众有别。君子国中人多用二十一弦琴,取其弦多而音域广,厚重而不走音,琴身多用桐木,琴弦则用硝制马尾。唯琴师一人善用一七弦古琴,据传乃上古遗物,上携“天音”二古字。琴身非金非木,不知何物所造,历久如新,琴弦乃用东海龙须,琴音极为清亮。
琴师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获得这天音古琴,具体来历,多年来从未查实。琴师尝与人言,虽自己琴技出众,但仅止于技而已,自觉有负古琴天音之名,若有琴道更甚于他者,必不敢专美。所以国中好琴者皆趋之若鹜,想与琴师一较高下。不过琴师毕竟国中圣手,多年来从未败过。琴师欣慰之余也颇觉遗憾。
我年少聪慧,虽然生于贫苦之家,但跟随琴师几年之后,耳濡目染,也对音乐之道有了很深的爱好。身为琴师贴身琴童,平常总是替琴师抱着那把天音古琴,对于此琴的熟悉,倒是仅次于琴师而已。
听多了乐坊中人的弹奏,我也越来越喜欢舞弄乐器了,然而乐器都是非常昂贵的,绝非我这等出身的子弟可以拥有,心痒之余,我便将主意打到了我整日怀抱的天音古琴上。
好在琴师虽然珍爱古琴,但是常常忙于教学,并不时时将古琴带在身边。我便常常借口擦拭,自己关在琴屋中轻声弹奏。
每到琴师弹琴时,我随侍一侧,仔细观察,操琴的种种技巧,挑、拨、勾、抚、揉,抡等等都在几年之中能够慢慢掌握了。
虽然每次轻轻弹奏着天音古琴,优美的声音让我无比陶醉,但是总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的,好多像弹的东西都不能尽兴,所以我一直渴望着什么时候能尽情的弹奏一次。
乐坊中诸般乐器皆有能人,除了来此赏乐的人们,更有许多求学者。琴师门下就有二十余门生,其中既有高官子弟,也有平民百姓。琴师收徒向不问出身贵贱,但求天份,因此,所教出来的学生,虽然并没有闻达如师者,但个个都能够在乐坛中zhan有一席之地。
十六岁的一日,琴师于坊中授业,我抱琴随侍一侧。宽阔的大厅中,仅有桌案二十余,唯少数正式弟子可以席坐抚琴,受琴师指点。周围满满的站着众多慕名而来的旁听者。人数虽众,皆屏息凝气,不敢稍有喧哗。
听罢众弟子一曲《百鸟朝凤》,围观者皆为华丽的琴音所倾倒,一时间彩声阵阵。琴师却一直捻须沉思,不置一辞。良久之后,待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琴师方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们有谁知道,音乐究竟是什么东西?”琴师忽然面对众人郑重的问道。
座下众弟子以及旁听者不由面面相觑,不知琴师何出此问。
琴师再叹说道:“演奏乐曲而不知乐为何物,岂非如同工匠,虽制造精巧之物,却不懂其理,不明其意?长风,你且说说看。”
长风乃当朝宰相之子,才情甚高,琴艺在众弟子中最为出众,甚得琴师青睐。
只见长风长身而起,深深向琴师行礼后,自信的说道:“音乐者,顾名思义,乃取世间悦耳之音,集精妙之曲调,经奏者之手,入听者之耳,行赏心之能。”
琴师听完长风的话,沉思不语良久,终于轻轻的摇摇头道:“决非仅此而已……为师虽然感到你说得并不完全正确,但为师也并无可教你处,只是为师专心此道多年,似乎微微能窥探其道一二而已,此感觉尚很模糊,无可言表……”
长风本以为自己所言必能得琴师赞赏,然而听完琴师所言,也感到的确尚有什么不完全之处,一时甚为惭愧。
我随侍琴师也有六年,六年来虽然弹琴的机会不多,但是毕竟是长期旁听高人指点,对这些话倒也能听懂,不过觉得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不由随手虚抚古琴。
琴师思索之际,无意间见我手指在古琴上虚抚,手法虽嫌稚嫩,却也有些意味,且见我双目闪烁,似有所思。便道:“熹儿,你虽年幼,但若有不同见解,不妨道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来,目光中好奇居多,也有不以为然或是看热闹的成分,出于对琴师的尊敬,倒也没有人说话。我一个小小琴童何时曾经过这等场面,不由大窘,唯唯诺诺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琴师环视一下,也觉自己颇有些病急乱投医,但话已出口,还是和颜悦色的对我说:“你也随侍了我几年,当也有所得,但说无妨。”
看着琴师鼓励的目光,我终于鼓起勇气,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的说:“小人愚笨,所言定是不入大雅之堂,还忘主人见谅。”我再定定神,看琴师并未怪责,方说道:“小人幼时曾与伙伴在山中放牛,最喜牧笛。山野之中,相隔遥远,难以呼朋唤友,而笛声悠扬,往往能传声数里,故我等常以笛声互闻,时日一久,便能以笛声传递消息,或喜或忧,或呼唤或道别,都可表达自如,直如平日说话一般。小人听闻主人及众位琴音,或喜或忧,亦无不同。私下以为,音乐也许本来就如同说话一般,只是方式有异而已。”
怀着忐忑的心情,说完了我想到的东西,我立刻红着脸埋下头,等待琴师批评。
琴师沉思良久,却并不表示什么意见,反而从我手中拿过古琴,放在案前轻轻拨动。
众人听了我说的话,觉得条理清楚,言之有物,倒没有嘲笑责难,全都低声议论。有点头赞许者,也有满腹疑问的,但大多并不表态,只是看着琴师,等待解答。
琴师忽然站起来,微笑着对我招手说:“你且过来。”
我走到琴师身边,恭立于案前。
琴师将古琴一边摆正,一边问到:“你这几年终日抱琴,这七弦古琴当会弹了罢?”
我连忙点头应是。
“那么,你就试弹一曲罢,不必拘于技法曲调,但求表达你刚才所言之意。”琴师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琴师对于古琴的珍爱,早已名扬京都,从来未曾听说过琴师让除自己之外的人弹这古琴之事。
我也愣住了,虽然私下里我绝不只一次的偷偷弹弄古琴,但从未想过琴师会给我当众弹奏。须知在乐坛之中,乐师自己的乐器绝对是代表着自身的,如果当众给人弹奏,那么多半会将乐器相赠。
我区区十四岁的少年,又是侍从身份,何德何能受此古琴。我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既迷惑又激动。
“你且勿欢喜,据我所知,你平日里也就只偷偷弹过此琴,二十一弦琴恐怕反而不会。若不用此琴,料难显出你真实本领,所以让你放手一试,若你的悟性真的在我之上,也要待我仔细授你琴技后方可把琴给你。”琴师严肃的说。
我一时大羞,不过想到能光明正大的弹这著名的乐器,心中倒也不在乎能否得到了。平日里,总是趁琴师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的弹,丝毫不敢大声,早已心痒难耐。当下在不胆怯,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坐在案前,开始了我生平第一次当众演奏。
我听过的曲子甚多,然而没有多少机会练习,平常偷偷弹琴,都只是悄悄弹些小段,因此,若要弹出什么完整的曲子是绝不可能的,我只好随着性子,即兴弹奏。
刚开始时,我毕竟还是有些紧张,随手试了几个音,因为第一次真正的用力拨弦而不是像往常那样轻按,铛铛几声大响倒是真的吓了我一跳。众人都掩口失笑,令我更加紧张。想不到的是琴师倒是很有耐心的等我适应琴音,多拨了几下,我才渐渐能够掌握轻重了。
即兴演奏都是以几个简单的串音起,我适应了琴之后,成功的弹出了几个美妙的串音,听到那清越的琴声,不由心神迷醉,几年来偷偷摸摸弹琴积累的抑郁都为之一展,心情激荡下,颇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
琴声悠远,我不由想起幼年时生活的苍翠群山,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琴音如同一条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小小山道,跳动的手指便是我轻快的步伐,转眼人已身处山林之间。
山中正是盛夏,百花争艳,鸟儿婉转啼鸣,蜜蜂和蝴蝶在身旁轻舞。一头小鹿在树丛中顽皮奔驰,时而探出头来,时而隐没在茂密的枝叶之间。我沉醉在音乐造就的环境中,用琴声表达着对遥远大山的怀念和重回故里的喜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再去刻意的注意手中的琴,而完全在用手指追寻着琴声中的幻境……
周围的众人渐渐的不再嬉笑了,整个琴堂再没有丝毫喧哗,只听见我活泼灵动的琴声……
琴声一转,我已来到了一条山泉边,泉水清洌,时而缓缓流淌,时而在山石上叮咚作响,一朵山花随着山泉飘落,显得娇艳欲滴。随着琴意的转变,众人也觉得似乎身临其境,感觉着山泉的清凉和舒适。随着逐步上行,水声渐急,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忽然水声变得震耳欲聋,却是场景一转,已到了一个壮观的瀑布之前,只见百丈之上,如银带般的水帘自空而下,急速的落在山石之上,掀起漫天水雾,将一切都变得朦胧湿润……
琴音再转,已来到险峻山道之上,怪石嶙峋,陡峭艰险,登山者矫健的在绝壁缝隙中顽强而上,汗水滴洒入下方深渊之中。琴堂中的众人也感觉到紧张万分,心跳加速,呼吸甚急。
经过艰难跋涉之后,终于,一个高高的拔音,一切变得豁然开朗,人们已经站在山颠之上,看着远方茫茫原野,头顶苍翠蓝天,阵阵清风吹来,一切的疲惫和艰辛都在山林松涛声中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喜悦。
终于,琴声中,一只苍鹰盘旋而起,在碧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在视野之中……
琴声的余韵在琴堂中缓缓消散,一曲已经终了。
……
良久,众人依然沉浸在优美的琴意中。不论是精通琴道者还是完全不懂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被这琴声的幻境所包裹着,久久不能回到现实中来。
忽然,一个拿着茶杯的人手中一滑,茶杯锵然落地,大家才都猛的回过神来,一时间,彩声震天,所有人都不可致信的看着我这个仅仅十四岁的少年,琴师本人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只觉得追寻乐道极致多年,今天终于得闻天音,此生再无遗憾。
听过我一曲之后,琴师发现原来一直找的天纵之才竟然就是身边的琴童,老泪纵横,激动不已,立刻当众宣布,自己再也不配拥有这天音古琴,古琴当属我琴熹所有。同时,琴师也自觉不配“琴师”这个称号,当即便要改回初学琴时的“琴徒”之名。
众人皆惊叹于我的琴技,也觉得唯有我才能不辜负了这古琴天音之名,但也纷纷盛赞琴师爱才的行为,认为琴师绝对是最伟大的导师,如果不是因为琴师的不计较身份地位,唯才是举,我这个“天才”必将埋没,于是,琴师还是颇有些惭愧的保留了琴师之名,但从此绝不在我面前以师自称。
我同样想不到自己能演奏出如此优美的音乐,看来我将音乐当作一种语言,一种抒发自己心绪的方法多半是没有错了。不过,真的计较起来,想要让我再次重现当时的情形,恐怕也是极难,这毕竟是几年来一直偷偷摸摸弹琴被压抑积郁的忽然爆发,我的技法毕竟还是有些稚嫩,离真正的乐道极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当即,我恭恭敬敬的感谢了琴师的赠琴之恩,然后表达了想要正式跟随琴师学艺的意愿。
琴师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推托,但听了我的解释之后,也希望更好的雕琢我这块美玉,终于欣然应允。一时间,皆大欢喜。
……
然而正所谓物极必反,有多大的幸运也许就会带来多大的隐患。
当时所有人都在向我道贺,只有一个人,默默的站在一旁,眼神中充满了嫉妒和落魄。
那个人就是琴师原本最得意的弟子,丞相府的公子——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