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米莱的小女孩从马车上走下来，仰头站在那里，久久凝望这座耸入云宵天外的建筑，只说了一句：
“凯瑟琳祝福！”
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威尔的格琳兰终于能按照她的理想远行，不但走出了威尔，也走出了苏尔霞，一路上经过南方到北方的十几个省，从旧拜瑞里斯来到旧奥林赛林。两个多月来小姑娘见到，听到无数新奇事物，这一切都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原本以为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威尔郡更加繁华美丽的地方，她曾经以为修道院教堂是世界上最雄伟的建筑。结果皮纽加林立的大教堂和修道院，巴佛里达热闹繁华的商业区，水之城米莲娜纵横交错的大理石桥梁，首都诺兰郊外的大竞技场——这一切神赐人为的鬼斧神差都在统一之后显得逾发美丽起来。令初次迈出家门的小姑娘感觉世界是如此之大，如此美好，她留连于这些赏心悦目的风景中，不想挪动半步，也把自己的目的给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一向男性作风的小姑娘竟然也开始行使起了女孩特有的权利——撒娇，令米琐尔原本制定好的行程计划又额外耽搁了好几天。
即使一路上路过了无数的城市，看到了无数人工杰作，但当格琳兰从马车上远远望见哥勒堡的那一瞬间，还是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哥勒堡，北方珍珠，学院之都。”米琐尔说。
从地平线上慢慢地升起一条暗色的线，向两侧无限地伸展着，将天地隔离，在城墙之后隐约显现出无数的尖顶塔。
“凯瑟琳祝福我吧！看它们有多高！”小姑娘从马车的草席子上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挡住阳光，瞪着眼睛大喊。
“我的小姐，您快坐下来罢，它们到底有多高您马上就能看见了！”赶车的马夫说。“每个第一次来的人都和您说着一样的话。”
马车越行越近，终于踏上了进城的石板路。
哥勒堡有两层城墙环绕，外墙约高八欧呎，墙顶遍布弓箭垛口，哨塔；内墙比外墙高出一大截，大约十二欧呎，除了垛口，每间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筒状碉堡，内外墙之间用回廊连接。格琳兰见了这些，竟有些害怕起来，把身体向后缩了缩。这时前面拉车的两匹马走上了大吊桥，然后马车开始摇晃起来，下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整座城市被兰稚花河贯穿，分成了南北两个城区，我们这正是走‘圣穆素门’到南区去。”米琐尔对小女孩说，“这条环城卫河就是从兰稚花河引水建成的。”
环城卫河约宽五欧刻，长久和平令卫河两侧的砖石缝中生满了青草和无名小花。过了吊桥，便临近大门，古老城墙的每块石头上都刻满历史，这些用粘土粘合的青岩的本色已经被时间冲刷得失去原貌，到处充满了被腐蚀的斑渍。格林兰本能感觉到一丝压迫，就仿佛从那城墙上便渐渐散发出庄严肃穆的气息，外城门的铁栅栏被高高吊起，敞开着的厚重大门外镶金属表皮，高高耸立，上面布满了奥林赛林公国时期留下的兵器撞击和划擦的痕迹，身穿黑甲的皇家骑士团步兵持戟守在门口。
古老而庄重，这就是哥勒堡给格林兰留下的第一印象。到处林立着坐落在灰质岩石地基上的古朴的红砖墙建筑，这些房屋大多不高但建得十分宽畅，无数跟柱子从大门厅排列到建筑内部，每根柱子上都雕刻有一些天使或者圣歌中的人物形象，顶端一般采用圆顶或者尖顶，镶嵌着用金属涛造的花纹，偶尔有一两栋用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吉弗尼洛式大教堂或修道院，这些白色的庞然大物便在一群红砖绿瓦中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大多数墙壁上都爬满了长青藤，看上去除了窗口，仿佛就是一间间用藤蔓编织起来的屋子，透过绿色的叶片能隐约看到里面暗红色的小砖，路面上铺满了灰色的青石砖，因为年久而凹陷得高底不平，马车走在上面就会随着路面颠颠簸簸，所有的街道都狭窄且弯弯曲曲，顺着不太平坦的地势忽高忽低，忽然又消失在前头，然后从更远处的某个地方又冒出来，犹如波浪一般，整个城市就被这样红砖绿叶灰色街道的古老色调装饰起来。
“哥勒堡历史比诺兰格勒早二百多年，”马车上的米锁尔仍然不忘翻着他的黑皮书：“波帝梅王朝最早三代大公都把首都定在这里，‘百年战争’以后才迁都到明绮丽宛。在波帝梅王朝统治奥林赛林之前，这里是座军事要塞，后来变成一座城市。”
“喔！这里以前是首都！”
“没错儿，是从前奥林赛林的旧都，现在是欧比斯北方第二大城市，嘉兰妮娅太后最喜欢这里，城北还保留着一座皇后宫，她每年都过来住上一阵子。”
“那她平时都住哪儿呢？”
“在诺兰。”
“在诺兰”这三个字暮然间又触动了女孩的一点小小心事，立刻让她想起十天前在诺兰跟菲索米亚分开的事情来。马上又感觉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了——她自己给这想法吓了一跳，仿佛自己以前就曾经依靠过谁一样，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家伙”一离开，她的精神也就差起来，心里经常没来由一阵哀伤。于是她又开始为他操起心来，挂念着他能不能找到学校？住哪儿？诺兰那么大，还那么乱，会不会跟谁学坏了？被人欺负了？等等，这些念头一开始还只在心自己里考虑，后来就开始整天挂在嘴上絮叨。
“放心罢，他教父会管好他的。”米琐尔说。
若在从前，格琳兰便从来不会这样去把哪个人放在心上，更不会去为谁设身处地着想，但自从在宣誓仪式之后，格琳兰对菲索米亚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转变，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朋友的，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在乎她，于是她便也不去关心别人不去在乎别人，而菲索米亚的眼神给了格琳兰一些她一直渴望着的东西：关心和友爱，对于那个腼腆又懦弱，却又似乎不缺乏勇气的小男孩，无论格琳兰嘴上如何说，她都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他，真真正正地把他当做了自己唯一的好朋友。
马车继续顺延着兰稚花河的流向往深里走，此时整个儿南区的风貌便渐渐在女孩眼中显露出来了，无论藤蔓环绕的金黄色胚土砖小烟囱，还是围着蔚蓝色栅栏的小轩窗，都透露出一种骄傲的风情。仿佛在那里向你招手诱惑，又不能让你过于靠近，只能怀着一种仰慕，爱戴的心情去欣赏，去从那些窗格上精细雕刻的花纹和门口惟妙惟肖的雕塑上寻找到一种满足和慰介。街上的每一棵青梧桐，每一处花草都散发出与这城市的悠久历史不相符合的青春气息，这种气息与灰色基调的路面揉合在一起，形成了诡异新奇的风格。如同宫廷里穿着成熟的少女，美丽而又兼具着别样韵味。
眼中不断出现的新奇景象令女孩脑海中的菲索米亚渐渐地淡化出去，马车走在南区狭窄蜿蜒的街道上，格琳兰逐渐发现这里行人大多年纪轻轻，都穿着统一带风帽的黑色长袍——“他们干嘛都穿一样的衣服，和出丧一样？”她很好奇地问道。
“呃，惩罚带给魔鬼！小姑娘，请仔细看看清楚仔细罢，他们的衣服可不完全一样，”米琐尔指着路旁的一个行人，“在胸口和开领处都有不同标志，款式也不完全相同，有些有下稍摆长，有些是半袖。况且——这不是丧服，是校服，这些都是顶着学位帽的clerici scholares，脱下校服，抛开书本，个个都是贵族少爷。”
“Clerici scholares！”格琳兰叫了起来：“这么多？”她皱起眉头，嘴一瞥，表示不相信：“照你说的，这么多学生，可要多大一间学校！”
“呵呵，事实上哥勒堡一共有四十三所学院。”灰袍法师不厌其烦地给初来乍到的小姑娘解释，“有军事学校，神学院，有大学，有女子学院，四十三所——”他重复了一遍，“整个奥林赛林的希望几乎都在这儿了，在北方除了明绮丽宛，再没什么地方还比这儿更有学术气氛。南边有诺兰格勒，北边就有哥勒堡，诺兰有帝国大学，这儿就有哥勒堡大学，拜瑞里斯和奥林赛林打仗打了几十年，学术观点也就不一样，现在都归属于欧比斯的名义下，仗是不能再打，学术争论是没个尽头……”
“争论什么？”小女孩问。
“争论什么？无聊的话题，无非是‘先有圣母还是先有人’或者‘政治支配信仰或者信仰支配政治’这一类。结果那些在学生时代因为争论这些问题出名的人，现在都在国家行政处或者内阁里为王室效力。”
“喔！那可跟我没关系！”
“的确没关系，所以我不准备把你送到神学院去，还是去综合学院，那里不谈政治和哲学，也不谈宗教，只崇尚魔法和自然科学。”
“为什么没把我也留在诺兰？”
“因为在这里有一个很适合你的去处。”
“在哪里？”
“别急，就在南区，快到了。”
“喔！听起来似乎是件有趣儿的事情。”小女孩高兴起来，她又把脖子伸长起来，欣赏着这城市里的风景，“凯瑟琳祝福！看吧！快看！”她大声叫了出来，伸出手指向前方，“看那个！那是什么地方？”
建筑遮蔽了阳光，行进的马车缓缓进入了大片阴影中，偶尔有一丝光芒从八角尖塔顶部的两侧反射过来，女孩把手遮住反射光，看着这座有生以来所见的最高建筑。乳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大教堂由四周的几间小礼拜堂簇拥着，整个建筑从外面看没有一跟柱子，优美弧线从教堂底部开始向上延伸，在顶点处两两相交，汇成一簇簇尖拱，然后这些尖拱再次合拢成弧形屋顶，整座建筑一气呵成，层层拔起，犹如在整块巨岩上雕凿而成，令人仰望而生渺小之感。
“北方圣殿，摩速亚大教堂。”灰袍法师给兴奋的小女孩讲解道，“史建于五七七年，一所主堂，七个小礼拜堂，附属三所修道院，一间医院，一所宗教学院。这是哥勒堡最高建筑，也是北方最大的教堂，波帝梅王朝之前的六个皇帝都是在这儿受加冕的。”
“它的门敞着！凯瑟琳祝福！竟然从这里就能看到整个里面！”小姑娘的眼睛仿佛一下子装不下这么多东西，“里面竟然没有一跟柱子！他们是怎么建起它来的！”女孩惊讶地叫着。
“喏，看看那拱顶，”米琐尔说，“尖肋拱顶，标准的吉弗尼洛风格，这教堂以前是圆拱顶，波帝梅王朝统治以后做过一次扩建，就改成这模样了，如此一来顶部的高度和垮度就不受限制，只要你有足够的工匠和材料，想要多高多宽都可以，还有那个，”灰袍法师指着建筑边上一些凸出的巨大结构，“飞扶壁，这些东西也是后来才加上，不但能支撑住墙面，还把屋顶的重量引到地面，这样你想在墙上开多少面窗户都没问题，所以这建筑内部没有一根柱子，支持重量的结构都被安排在了外面。”
“凯瑟琳所赐珍品！”女孩惊叹着。
“不如感谢那些把心血都花在这教堂上的工匠们，”米琐尔微笑地看着眼睛整得大大的小女孩，“看看吧，再往前面就是学院区。”
进了学院区，似乎突然又变了风格，仿佛古老的城市一下子焕发出青春，在这里有宽敞的草坪，街道两旁生长着如荫大树，大片的绿色中偶尔露出一栋式样古朴的建筑。到处是被栏杆或围墙围起来的校园，这里的街道仍然十分狭窄，但人行路却十分宽阔，被分为里外两个部分。走在外侧的年轻学生们大多身穿制服，胸抱书本，目不斜视，行色匆匆，仿佛急着赶路；里侧的学生们穿着平常衣装，悠闲徜徉于绿荫之中。街旁的草地上或者花园的长椅上拥挤着三三两两的嘻戏者，也有的人就抱着书本依坐在某棵大树下。不时地从周围传来笑声，争论声。街道上偶尔出现一位打扮时髦，骑着马的小伙子，或者是一辆装饰精美的四轮马车，车上坐着的小姐带着假发，用面罩遮住脸，透过车窗不停地向外张望着。年轻的活力搀揉在古老的建筑中，围绕着大片的绿色，让人的心情也不觉欢快起来。
马车慢慢地行驶着，从一座又一座学校前经过，最后在一所类似大教堂风格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好了，女孩，我们到了。”米琐尔跳下马车，仰起头看着巨大的建筑，“圣玛丽安娜女子学院。”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圣玛丽安娜女子学院的建筑风格，那就是——雄伟。
宽敞的校园里，三座大楼紧挨着连在一块儿，一栋比一栋更高，楼群后还有一栋回廊式的红砖二层楼，再远处是一所小教堂，旁边是两栋类似风格的老式样建筑，从墙上的颜色就能辨别出那是一所修道院。主楼采用类似建造城墙用的巨青石材料，没有曲线和装饰，就那样直直地从地面拔了上去，从窗户来看，最高有五层，在顶部还有一个尖顶种楼。学院主楼的大门厅建造得特别宽阔，两扇大约有三欧刻高的黑色木门上雕刻着一些花纹。
此刻格琳兰正站在高高的围墙外，透过栏杆仰视着这所她即将就读的学院。“看起来似乎还不错！”她心中还回味着刚刚看到的一切，一想起自己将和那些人一样每天就生活在这里，女孩的心情就变得愉快起来：“我想我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但愿如此，”米琐尔一边和马夫一起从车上卸下行李，一边摸了摸手口袋里的黑皮书，“我们进去吧，”他对女孩说，“不用害怕，我会帮你安排好这里的一切。”
跟在米琐尔后面，小格琳兰走进了那扇漆黑的学院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