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垂着头走出办公大楼。
这是他毕业以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他这个星期第五次被骂。
他脑中回响起编辑主任那张貌似苦口婆心的脸:“小秦啊,亏你还是名牌新闻传播学院毕业的,你
看看你写得这新闻稿?热点呢,聚焦呢,我们是做新闻的,要博人眼球,靠流量和点击率吃饭,事
实如何并不重要,你明白吗?”
可能是他太不聪明了,平时说话向来是半遮半掩的崔主任,跟他说话直白的透顶,这让他更加诧异
更加惶恐,现在业内的行情就是如此吗?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寒风凛冽,十二月尾的都市大道上卷起阵阵黄沙,看样子像是快要下雪了,这
恶劣的北方天气,他不由的吐槽。
这种天气,也只有火锅能温暖一下潮湿的心了。
前方不到一千米就是福裕大厦,他拢紧领口,冒着寒风前行。
受电商的冲击,偌大个商场没几个人。他记得前两年,上大学时,这个地方是商业鼎沸区,商场收
银处每次都排长龙。世界日新月异,变化太快,当然变得不只有这些,还有人心。
与暖和的超市相比,此时更觉冷得刺骨,这前后不到一刻钟,真的下雪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的感觉
并不比漫天的黄沙好。
秦非心里小小盘算了一下,叫个滴滴,这种鬼天气,价格可能要翻三倍,最近的公交车站呢,最少
也要步行十分钟。他左右张望了一番,果然看见有两辆共享单车,在寒风中向他招手。
他掏出手机猫着腰正扫描,背后受到一股大力,他被撞出五六米开外,差点扑向地面。
紧接着听到“嘭”的一声巨响,他刚刚所站的地方,那辆单车已被压扁,压单车的,辨认得出是个
女孩,面部及周身已流了一地红色。秦非脸色发白,手心都出汗了,人是从福裕大厦楼上跳下来的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刚才应该就是他推了自己一把,不然,他和那辆被压扁的单车下
场一样。
那一地刺眼的红,陆续有三两个人从超市走出来,有人发出尖叫声。
秦非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仍然没回过神来,他直直看着旁边那个人蹲下身,从血泊中人的手上取
过一团东西。
那个人扭头看着他,表情微微不悦:“你瞪我干什么,报警急救啊!”他起身走了几步,捡了张超
市的海报盖住那人的面部。
“哦……好!”他伸手去口袋里拿手机,摸了一圈没有,这才反应过来,手机拿在左手,刚才还扫
描二维码来着。
渐渐围了三五圈的人,急救车来得还算快,围观的人有的拿出手机拍照,那个人迅速的退到人群之
后。
秦非想着自己欠他一句多谢,也跟着走出来,就看见他靠着墙,展开那团东西。
是一张报纸。
报纸染红了,他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面无表情。
秦非走过去,他定定看那着那个人:“刚才谢谢你。”
那人抬起头,略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
似乎懒得理他,秦非盯着他手上的报纸:“这报纸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只不过,连死都不在意的人,跳楼时手里却要攥张报纸……”他仍旧低着头。
“能给我看看吗?”秦非伸出手去。
那人没说话,直接把报纸递给了他。
虽染红了报纸,黑色的字迹依稀能辨认。秦非脸色越来越白,拿着报纸的手不能自抑的颤抖起来,
呼吸声都已加重。
那个人已然发现了他的异样,双手抱胸背贴着墙,一言不发。
秦非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但他没有心思考虑其他的,因为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报道,是他们
编辑部曹映写的,代替了前两天本该是他写的那篇被编辑主任批判的体无完肤的作品。
曹映的这篇报道,言辞犀利,与其说是一篇新闻报道,更像是一场道德审判,新闻稿应该从客观角
度出发,多报道事实,少分析批判。
他心里无端生出了愧疚,如果当时他能姿态强硬几分,如果他能说服主任,他的那篇新闻稿会不会
阻止那么极端的事情发生?
他望着不远处那滩还在缓缓流动的液体,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性。
某种程度上,他是不是也算作同犯?
医生当场宣告女孩死亡,救护车早已离开,警察去到大厦顶楼勘测过现场,确定为跳楼自杀。人群
也已散去,超市的员工提来两桶水冲洗了地面。
一个人生命的痕迹就这样被抹去了。
烟气缭绕中,两人已涮起火锅来。
秦非向来独居,做饭的手艺比一般男孩子强,他本来想请那人吃顿饭,毕竟救命之恩,转念又不想
浪费这一大袋火锅食材,就提议回自己家涮火锅。
那个人第一反应是拒绝的,三秒钟后点头同意了。
因为心情导致胃口差,秦非几乎没怎么吃,对面的人反而吃得头都没抬起来过。像是察觉到自己的
目光,那人毫无征兆的抬头。
没等他开口问,笑笑道:“我最近失业了。”
找工作的人属于过渡期,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秦非十分理解。
他又夹了些菌类和菜叶子下到锅里,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叫秦非,怎么称呼你?”
那人又低下头:“我叫苏竞。”声音很轻,还有些含糊不清,秦非本想问他是哪两个字,看他的神
情,不像愿意细说的样子,遂忍住了。
他注意到,这个苏竞坐姿挺直,吃得快却没有声响,他不拘谨也不跟他寒喧。
“我想去看望一下那个女孩的家人,也许其中另有隐情,虽然人死不能复生,多少能宽慰生者也好
。”秦非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自说自话。
苏竞站起来,像是打算要走了,他冲秦非点点头。秦非想着这么大恩,自己就一顿火锅打发了,追
到门边:“那什么苏竞,你电话号码多少……”他脸微微发烫有些:“我的意思是,我平常接触的媒
体多,如果有合适的工作,可以通知你去面试。”
苏竞这次倒是很爽快:“那就麻烦你了。”
秦非返身回屋,拿了书桌上的纸笔,记下苏竞的号码。
马路上已是薄薄的一层雪,将苏竞远去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关上门,将刺骨寒意隔在门外,屋里温暖许多。火锅嘟嘟冒着热气,秦非看着有些发呆,他今天近
距离与死神擦肩而过,一面暗暗庆幸,一面更加替死去的女孩惋惜。
他记起来,这并不是一个突发新闻事件,曹映所写的,是事件的后续追踪报道。
这片民宿的宽带最近正在改光纤,上不了网,手机流量也已经超了,不管了,超就超,上百度一搜
,发现相关链接的新闻都打不开了,他想了想,这件事情果然不简单。
屋中走来走去,一筹莫展。
忽然灵光一闪,从床底下拖出一纸箱,自从学了这专业,这几年的报纸一期都没落过,当成写新闻
稿的范文看。
细思索还有点印象,好像就是今年夏天的事。
这得益于循规蹈矩的大学生活,他的每样物品都井井有条。
一张张往下翻,果然看到刺眼的标题“女大学生以性谋利,反被对方裸照威胁”。
报道的是他们学校大二女生徐俪因生活拮据从事性工作,被人拍下裸照勒索,这个事件在当时校园
盛传过,被师生间当成一件丑闻,这个学妹他没见过,毕业前夕课业繁重,他也就没怎么关注。
看到曹映的报导,言语间讽刺而充满恶意,这不是一个新闻人该有的态度。
他望着半年前报纸上徐俪绝望的眼神,不禁想到,今天如果不是那个苏竞推开他躲过一劫,他秦非
的冤屈如何得以伸张?是不是“倒霉鬼“三个字足概括切?
鼻尖嗅到屋子里一般焦糊味,秦非大叫不好,从地上跳起来。
汤汁烧干了,还好火锅自动断电,否则好生生一口锅就报废了。
徐俪的死,果然第二天就上报纸,标题是“生活被扰乱,以死证清白”,他特意看眼结尾处,这次
不是曹映写的。
茶水间碰上了曹映,正搅拌着咖啡,往里加方糖,看见他笑着打招呼,秦非没好脸色退到墙边,生
怕沾着他一片衣角。
听到曹映在他身后不阴不阳:“抢了你一篇报导而已,值几个钱,至于吗?”
秦非杯子一摔,抓住他扭打起来,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占着便宜,两个人鼻青脸肿。
他很快替苏竞张罗了一份工作,是停车场保安。他记得苏竞说自己学历不高,找规矩少自由的平日
里接触人少的工作,前面的都能理解,唯独最后那条匪夷所思,这个苏竞虽然话少,却并不像个内
向的人。
见面的时候,秦非脸上的青紫只消了一半,苏竞诧异之余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并没询问。
倒是他先开口:“还有个智能家居销售员的工作,挣得比较多,就在……”
苏竞已打断他:“我想做保安。”没有解释,也懒得啰嗦。
面试当然很顺利,说好第二天上班,走出门,秦非欲言又止:“你下午有事吗?”
“你有事直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想买点东西去看望徐俪的家人,就是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我这手…”秦
非讪讪的笑:“我前几天跟人动手,手腕伤了筋,提不了东西……”
秦非内心已作好遭他拒绝的准备,这苏竞,长得不可怕,说话声不大,偏偏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这应该就是网络上常说的“高冷”,他又想道:假使自己是个女孩,应该没有勇气追这样的男孩子。
他胡思乱想之际,苏竞已率先走在前头:“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