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谈到了午夜,张来福说,烟都给我们两个抽完了。赵大勺说明天开始就是新的一天了,我跟你说,真正的朋友,是无法互相去伤害的人,无法伤害,那就只有互相帮助了。张来福说,怎么话从你口里说出来,就变得很有道理?赵大勺说,你实话跟我说,这个冒充陈建国的人是不是你那个在公安工作过的那个亲戚。这句问话让张来福彻底傻在那里,他现在知道他绝对不是赵大勺的对手。他说,你也是神了,这个你怎么知道的?你跟踪我了?赵大勺说,我跟踪你,你是那么容易被跟踪的么?你知道隔墙有耳这个成语么?张来福说,知道,就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意思。赵大勺说,有句话我们两个可以共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来福一惊,心想孙名利和赵大勺并不认识,可是两个人讲的话怎么可以一模一样。就说,我实话跟你说,那个人是我的亲戚,孙名利。赵大勺说,我们今天谈开了,就按照约定的去做,刚才也跟你分析了追陆北秀比较冒险,你自己再想一想,孙名利我不认识,可我估计他也劝你别轻举妄动。张来福说,那我们就约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各自保守秘密。赵大勺说,那就一言为定了。
从西门阅报栏回到家,刘小招回想着这个张来福求爱事件的发生、发展,现在以她意外获得这个纸条为标志,事件进入了高潮,不仅赵大勺卷入其中,李有顺也给牵扯进来了。如果张来福知道这一切,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如果陆北秀知道这一切,她会不会觉得人生是这么复杂,原来美丽是一场原罪,她什么都没有做,更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一个纯美的存在,只是这样就点燃了这个事件,围绕着她,所有的人展开了斗智斗勇,所有的人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所有的智慧和利益发动起来,参与到博弈与交易的漩涡中,这真是一个活生生的举例。当对立双方的筹码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入,从而越来越恐怖的时候,要么是剑拔弩张,要么是你死我活,这个小小的求爱事件,值得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么?也许不值得,也许最后争斗的双方,都忘了最初为什么去争斗,就好像战士上战场本来是为了保家卫国,可仗打起来,死伤出现了,所有的人都只有小小的目标,那就是为战友报仇。通过这个纸条,她突然发现了赵大勺的一个优点,就是原来他有聪明的头脑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在有些随意的玩世不恭里,潜伏着他的仗义,缜密和坚决,这不是她最初了解的只有热情和随和的赵大勺,这是一个全新的全面起来的赵大勺。她记得母亲跟她说过,看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不好,不要看他的甜言蜜语,要看是不是舍得,舍得不舍得钱是一个重要指标,舍不舍得自己是一个更重要的指标。现在赵大勺达到了第一个指标,他可以用400元的巨款去买这个纸条,当然是为了保护她刘小招,让她手里的证据更加充分。现在,她要思考的是如何使用这个证据,如果张来福不对陆北秀采取行动,她当然不必去使用这个证据,如果张来福因为她保有这个证据而对她刘小招采取行动,她要不要使用这个证据呢?她有点迟疑了,因为这个证据只有公布于众,才对张来福构成杀伤力,公布于众,李有顺老婆就知道了,那么李有顺就有麻烦了,而张来福看到这个证据公布于众,也一定会联想到赵大勺的加入,这个证据公布于众,也不可避免地会给陆北秀和王实木的婚姻带来影响。最好不要逼自己公布,她想,进入了高潮的这场战争,最好不是这样的结局,不是她怕张来福,而是她不想看到一场牵扯进很多人的大事件爆发,而不逼自己公布的最好局面,就是张来福慑于这个证据的压力,不敢对陆北秀采取行动,但是张来福找其他借口和机会对自己采取行动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一旦他知道这么多人卷入,他就会知道自己不敢轻易公布这个纸条,那么他就可以打一个局部战争。刘小招想,她需要这个纸条之外的其他武器来对付张来福,如果找不到这样的武器,那她要不要承受张来福的局部打击呢,她想实在没有办法,就承受吧,这样决绝地做一个事情,总要付出的,为陆北秀付出,她无怨无悔。
和张来福进行完艰苦的谈判,回到宿舍已经是凌晨了。赵大勺睡意全无,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除了欢呼自己这次化干戈为玉帛的伟大胜利,还小小地庆祝自己灵机一动消灭债务的伟大胜利。因为自己灵机一动地报出的400元这个天文数字,让刘小招免除了自己的债务,这样他就用70元的成本,意外地解决了400元的债务问题,那么他现在攒在手里的钱,可以让他成为一个小小的有钱人了。靠智慧解决所有问题的巨大喜悦,让他开始有点自恋,就在想,自己这么好,这么优秀,刘小招怎么就没有察觉呢,自己为了她付出了这么多,她就不为所动么?如果真是这样,刘小招就是铁石心肠,可一个对爱自己的男人铁石心肠的女人,却甘愿冒着很多危险去保护一个谈不上爱自己的女人,这是什么动机,又是什么逻辑呢?难道就是刘小招说的那个心疼。通过围绕这个纸条展开的事件,赵大勺觉得他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全面的刘小招了,这才感觉到他以前自以为是的对刘小招的所谓把握,完全是水中月镜中花式的东西。刘小招像一个男人,他想,这样的女人,可以给男人一点安全感。而他需要这种安全感么,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婚姻是需要的,他所看到的婚姻里,都是男人在给女人安全感,其实如果女人也能给男人安全感,那才是真正安全的婚姻。
天亮了,赵大勺第一次在这么早的清晨推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他看到厂区背后宁静的天空异常高远,风毫无顾忌地穿越这低矮的人间,把所有的云彩吹得一干二净。他想,不知道刘小招起来了没有,是不是正在梳妆,是不是正在抽烟,是不是内心里还有着担忧和紧张,还在翻看着可以保护她的证据。她应该不知道一切战事都完美地结束了,他要不要告诉她呢。而如果要告诉她,又该怎样告诉她呢?和盘托出,还是有所保留呢?他想,反正都平安无事了,就这样放一放吧,况且他还要对张来福执行约定的情况做一个观察,等确认不会烽烟又起时,他再找机会把这一切告诉刘小招,而那个时候,这个女人应该不是她名义上的准女朋友,而是他的女人了。
无独有偶,在刘小招和赵大勺分头总结纸条战争的因果恩怨时,张来福也在总结。谈判之夜后的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在与刘小招斗勇和与赵大勺斗智的过程中,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既然整个事件因自己而起,他就要好好地琢磨一下自己,以前总以为自己了解自己,现在知道最不了解自己的,竟然就是他自己。他想自己为什么在作为青工中的一员时,没有追求陆北秀的心思,而成为车间主任后就有了这样的胆量。孙名利的分析,赵大勺的分析,都指出这是个风险很大的事情,可自己最初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是被车间主任的升职光环冲昏了头脑,还是陆北秀的后背让自己鬼迷心窍?多半是前者,这说明自己在胜利面前有些飘飘然,全然忘了官场顺利不代表情场得意,后者的基础还很薄弱,自己在道义和法理的天平上都还在被动的一方,要不是这天然的被动,他也不会为那个笔记本的事情费这么多脑筋,现在看来赵大勺分析得非常对,根本不是笔记本在谁手里的问题,而是占道理的一方不是他,所以谁跟他讲道理,他都要理亏,理亏就有麻烦。这就叫授人以柄了,张来福想,整个事件让他体悟到不少成语,这老祖宗的经验都在里面,值得他好好吸取。以追求陆北秀的事来说,若论爱上她,自己也并不清晰,并不坚决,若论喜欢,自己也并不清晰,并不坚决。他好像只是知道喜欢她的后背,单单因为一个后背,就让他冒风险去追一个女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既然他现在明白了其中风险,而且风险很大,他就要为这个很大的风险去寻找很大的理由来支持,比如,疯狂地爱,或者疯狂地喜欢,可若论疯狂,连赵大勺对刘小招的疯狂的五分之一都没有。看来还是自己太冲动了,他想,等疯狂地爱,或者疯狂地喜欢陆北秀时,再展开追求不迟,又或者陆北秀疯狂地爱,或者疯狂地喜欢上他时,再展开也不迟。这个谁也说不准,自己的魅力反正是在王实木之上的,陆北秀不喜欢自己,也是她有眼无珠。孙名利和赵大勺说得对,人还是要顾自己的,他从顾自己的角度,现在就是要偃旗息鼓,既然不用再去追陆北秀了,费力气地讨好刘小招那种曲线救国也就没有必要,那么守住和赵大勺的约定,事情就简单了,这场战争就回归平静。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前程,他的车间主任,还可以不受威胁地稳稳地当着,至于爱情和婚姻,反正他也没有明确的目标,男女生活呢,现在还有那个相好在,也还满意。这样想来,真是像那句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张来福完全轻松起来。他想既然事情结束了,他也没必要再去找孙名利汇报了,以前觉得这个孙名利无所不能,现在看来一个赵大勺就可以跟他相提并论,孙名利在他眼里也就走下了神坛。不过孙名利的处处谨慎还是给他做出了很好的示范,他关于婚恋的那五个境界的论述,还是很经典的。张来福坚信赵大勺达不到这样的高度,赵大勺就是有一些小聪明或者中聪明,孙名利虽然走下了神坛,但毕竟是过来人,又是城里的干部,大聪明还是有一点的。特别是孙名利说人活出麻烦来了,就要去动物园看看动物,说有时动物是人的老师的那番话,真是太有道理了。张来福想,动物都是要实际利益的,它们哪有什么思想境界。可人毕竟不是动物啊,他眼前闪过了陆北秀的后背,又闪过姜迎春的眼神,心里又批评自己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