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以为他们在一起终究会让她变得烦琐,余阿九也不知道如何反驳这句话,若是她从前当真与闰土在一起,又能摆脱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事实吗?
她自己真的不敢肯定。这也不是他们的错,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世道动乱。所以她如今的愿望是活到一百岁。
寿祖邻曾告诉她,以后,都会好的。
三人沉默了片刻,闰土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他如今的景况很不如意,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已经苦得像一个木偶人。
周豫山家中不必搬走的东西都让他拣择,余阿九亲眼目睹他挑了一副香炉和烛台时,内心一震。她同周豫山一样觉得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那西瓜地上银项圈小英雄的影像忽地模糊了,使她十分悲哀。
匆匆一别后,留下的只是船上最后的影子,难道这便是一生?无关紧要的希望本就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到底还在期盼些什么呢?
后来余阿九也没能再见到闰土最后一面,因为战争的原因,他们一家子举家搬迁到了福建。只从远方的信中得知闰土背上生了一个恶疮,家里又没钱医治,致使伤口化脓,一直不能愈合,已经越发严重。
她于是从紧张的生活中又挤出了一些不必要的积蓄寄给他,但是他那病还是越来越严重,终于在民国二十三年亡故,从此世间再无闰土。
或许活着对于他已成了一种折磨,知道他身亡后的余阿九泣不成声,好些梦里的日子都出现了几十年前的圆月,那月沉沉浮浮,竟变成了一抹白月光飞进了她的心脏。
她的身体因此越发日渐消瘦,但是因寿祖邻去世她必须挑起生活的重担。于是还是拖着病体跟着大哥余五九撑起了裁缝铺,好歹能勉强过活。
可是铺子里越来越红火的生意总会有人眼红,在恶商的嫉妒打压下,他们面临倒闭的危机。心力交瘁的余阿九每日东奔西跑、吃糠咽菜,只求能再多省点钱,留住五九的心血。
她也从来没曾想过希望竟真的突然降临,一封远方而来的信夹含着一笔不菲的钱被余五九收到,惊诧的他们急切地展开了信,
“阿九,我是阿水,你知道我不识字,这是我托镇上的先生给你写的信。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我一直不敢打探你的消息,我很害怕你过得不好,却又担忧你不知所踪。”
“我的病已经是不治之症,感谢你寄给我的钱,你终究与小时候一样热心,可我变了。”
“我不会收下你的血汗钱,但你肯定不会罢休,所以现在还给你不算太迟吧?阿九,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那一年月下的我其实并不是随便胡说的,可一颗真心在乱世中什么都算不上。”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我看一看几十年后,是不是真的有我们未经过的新生活。”
原来闰土没有花掉寄去的一分钱,他全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甚至还加上了自己近几年庄稼收成的积累。泪流满面的余阿九拿着信愣了愣,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冬天。
他曾说过,如鸟一般的自由自在就是豫山眼里四四方方的天空,哪有什么全然的无拘无束,都是生活所迫罢了。
从此以后她更加认真地过了下去,在故事的结尾,她想告诉西瓜地上的阿水,这如今的世上可能还存在一些辛苦麻木的闰土,但是,还有更多如豫山一样的进步青年,他们终于迎来了新生活。
而蹒跚走步的她也不悔梦归,只盼望来世再见,少年永远是少年。
后来在我的笔述下报纸终于得到广发,余阿九的事迹得到各界人士的关注,笔者见此也不禁感叹一声,原来人这一生不止命运多舛,便还有平淡如水的数十载。
闰土、豫山、阿九都已远去,那是一个时代的历史,也是我们曾读过的最为刻骨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