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簇簇高耸的大厦间,一个等待的人显得多么的弱小而迷茫。老朱就这样干巴巴地等。他已经百爪挠心地等了两个多月,是死是活他得要个说法。当然,他还是抱着会有转机的心。
下班的人群三三两两地从楼里走出来。老朱远远看见丽丽跟同事道着别。丽丽转过头就看到了老朱,她对他的身影太熟悉了,茫茫人海也能一眼认出他来。丽丽远远地站定了,然后大方地朝他走了过来。她的目光还是那么的温柔如水。
老朱猜想她没有怨恨他,没有鄙视他。可能丽丽根本就不会恨人。
他们去了一家饭店。
“你,还好吗?”老朱轻轻地问。
“还好。”丽丽微笑着答。
然后老朱就不知道从哪说起了,还是丽丽再次开口。
“Fiona她,好吗?”
丽丽提起Fiona,老朱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合理,他和丽丽之间绕不开Fiona。“她……还行。她受了很大的刺激,还需要点儿时间。”老朱在心里接着说:她需要时间离开我,我也需要时间,你要等我啊丽丽。
丽丽轻轻点了点头:“她是个可怜人,你要好好对她。”
老朱心里觉得不好,这是不要我了吗?“那我们……”
“我们,”丽丽笑了一下,笑得苦涩,“还有路走吗?”
老朱的双手越过桌面抓住了丽丽的手,很紧,多抓一刻是一刻:“可是我不爱她,我爱的是你。”
丽丽轻轻地抽出手:“我知道。可是,这还重要吗?”
老朱急了:“你想想还有没有办法,丽丽。咱俩遇到事儿一直都是你拿主意,你再好好想想,再想想。”
“你以为我这段日子没有想过吗?我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可是我想不到,我没有办法了Kevin。”
“你,你对我失望透了吧?”老朱知道生死已成定局,他希望至少在丽丽心里留个全尸。
“不是的Kevin。我一开始知道一切的时候,是震惊,但很快我就理解了。我没有怪你,你只是犯了一个错误,它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但我不能因此就否定你的人品,也不能因此就否定我对你的感情。我也不怪Fiona,她太可怜了,她的牺牲让她有资格要求回报。”丽丽说得很平静。
“可是Kevin,就算我能理解你,我们也很难再在一起了。因为决定权不在我,在Fiona。她如果不放手,我们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
“丽丽,你这是,这算是,跟我正式宣布了吗?”
“Kevin,我说不出口。”
两个正在分手的相爱的人,都避讳说“分手”两个字。
老朱回到家,摸黑去厨房摸了一包薯片,他实在不知道干点什么,不干点什么又过不去。然后六神无主地瘫在沙发上,机械地往嘴里送薯片。他希望自己能把时间跳过去,最好跳回到从前,有机会改写命运的从前,或者最不济跳到以后,跳出眼前的悲伤。可是他的时钟不受控制地跳转起来。
初见丽丽是在那家贸易公司的仓库里,老朱是个不着四六的库管员,整天无所事事消磨时光。他虽然拿到了工程类的硕士文凭,却没什么能力可言,也不愿意操心劳神,窝在个仓库里,他觉得挺好。那天他正翘着脚玩着手机游戏,忽然听见门口传来领导的声音,老朱马上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手机扔到一边。
“小朱,这位是KPMG的审计师梅小姐,来盘一下库存,可能需要在我们这几天,你要好好配合。”领导这样介绍了丽丽。
“诶诶,您放心。”老朱说。
丽丽温和地微笑着:“麻烦你了。”
丽丽盘了四天库存,把老朱的心都盘乱了。在他认识的女人里,Fiona骄横跋扈却义薄云天,小雨是非分明心不藏奸,都是做朋友的好料。可是丽丽太温柔,跟人说话总是还没开口先扬嘴角,声线柔和稳重,不娇不作,却让老朱想疼惜。有时候老朱故意没话找话和她搭讪,她从不嫌他烦。而且丽丽聪明,一边陪老朱聊天,一边将盘货流畅地进行,绝不需要重来。那么满满一仓库杂七杂八的货品,老朱看一眼都觉得脑溢血,丽丽却始终不急不躁、井井有条。
后来老朱约了丽丽和郝鑫他们一起去海边玩。
老朱那天使尽了浑身解数地耍宝,丽丽特别买账特别爱笑。“你总是这么逗吗?”她问老朱。
郝鑫此时必须出手助攻啊:“他就今天把你约来了他才这样,平时没这么明骚。”
善良的丽丽成了离谱的老朱的女朋友。
生活在一起以后,老朱觉得丽丽简直就是上天安放在他命里的一个天使,她非但没有嫌弃他的一堆毛病,反而越来越爱他,越来越照顾他。就是在这栋房子里,丽丽给他做饭,她管这叫喂朱。给他收拾屋子,她说他讹上她了。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角落里的每一丝蛛网、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见证过丽丽,感受过丽丽,都连同他的人一起,属于丽丽。
老朱又记起,在一个特别炎热的周末下午,他俩一起在后院的檐下坐着,老朱抱着个西瓜用勺挖着吃,丽丽陪在他旁边看手机,眼泪都笑了出来。
“什么啊?那么好笑?”老朱喷着鲜艳的西瓜汁说。
丽丽也不介意西瓜汁溅到她的浅色裙子上:“你听这段:枯藤老树昏鸦/晚饭有鱼有虾/空调Wifi西瓜/夕阳西下/你丑没事我瞎,哈哈哈哈哈哈……”
老朱也笑了,他笑丽丽:“不就网络段子吗?你第一次看见啊?”
丽丽看着老朱,笑得说不出话来:“这不是,这不是,说你呢吗?我瞎,哈哈哈哈哈哈…...”
老朱以为他和丽丽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好下去,有时候他都忘了Fiona。这些年来,他不曾有一时忘了他还有个老婆,除了和丽丽在一起的不多的片刻。
可是就在今天,他把自己亲手送上门去,让她给他判了死刑。
在那家饭店门口,丽丽双手捧着老朱的脸说:“Kevin,冷处理吧,慢慢淡下来吧。别怪自己,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个我喜欢的笑嘻嘻懒洋洋的样子,不会变。”
老朱留恋着那双手的温度,那是他余生的温度:“我以后还能给你打电话吗?还能再见到你吗?”
丽丽肆意地笑了,笑得不像丽丽:“能啊!不过尽量少打,别那么任性了。见面嘛,随缘吧。总会再见的。”
老朱瘫在沙发里,薯片的碎屑散了满身,有眼泪从眼角落下来,渐渐流得失去了控制,老朱无声地痛哭起来。
Fiona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在黑暗中痛哭的老朱。
复活节的时候,大家相约去公园BBQ。往年小雨是不参加的,只有郝鑫带着孩子去。这一次,小雨在郝鑫的坚持下,没有站好最后一班岗,美容院关门一天,她喊上Kelly一起,大家痛快玩一日。
Fiona也来了,这是她第一次顶替了丽丽的位置,和他们相聚。
朋友们围着聊天,两个孩子由姥爷带着,在草地上玩。
小雨叫他们来吃东西,糖豆和糖包从远处跑了过来。
“妈妈妈妈,”糖豆兴奋地大叫,“那河里有鸭子,可好玩了。”
“那是湖,宝贝儿。”小雨说。
“糖包,让Fiona阿姨抱抱好不好。”Fiona伸出双手。
糖包一下子躲进小雨怀里,留下Fiona一双尴尬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落。
Fiona笑笑:“糖包不认识阿姨,阿姨是爸爸妈妈的好朋友。”
“阿姨,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糖包依然缩在小雨怀里说。
“因为……阿姨之前不在墨尔本。”Fiona说。
“那你在哪?在中国吗?”小孩子天真地追问。
老朱出手解围:“糖包过来,到uncle这儿来。”
糖包蹦到老朱怀里,嬉闹了起来。
糖包问老朱:“Uncle,丽丽阿姨怎么没来啊?我想她了。”
糖豆也凑趣儿:“我也想丽丽阿姨!”
“那个,丽丽阿姨回中国了。”老朱匆忙回应,然后赶忙要岔开话题。“郝鑫,你这肉拿什么腌的啊?放面粉了吗?”
郝鑫也正觉得尴尬:“啊?啊!没没,没有面粉。”
“面粉是什么?”糖豆问。
“面粉就是flour.”小雨很高兴孩子们不再问他们的丽丽阿姨。
“哦!”小学生糖豆懂了。
可是小妹妹糖包没明白:“哥哥,你说什么’哦’?”
“Flour啊。”
“我也有flower.”糖包说着拿起手里的小花给哥哥看。
糖豆好像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不是这个flower,我说吃的flour.”
“Flower好吃吗?”糖包说着就要把小花往嘴里放。
糖豆一把抓住妹妹的手:“Silly!这个小花不能吃,你又不是牛!flour能吃,做面包的flour能吃!就是,就是……”糖豆努力回想着那个词,“白粉!”他理直气壮地叫到。
大人们全都哄笑起来。
宋老师宠爱地嗔怪:“这孩子说什么呢?那叫面粉!还白粉!白粉不能吃,连碰都不能碰,白粉是有毒的。吃白粉和碰白粉都是犯罪的。”
“犯罪是什么意思?”糖豆问。
“就是坏人!大坏蛋!要被警察叔叔抓起来的!”宋老师解释到。
大家在笑孩子的童言无忌,没人注意到Fiona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她突然就起身跑了。老朱急忙追去。
“Fiona!”老朱在几十米开外叫住了Fiona。
“话赶话说到那儿了,你别多心。”
Fiona猛地转过身:“你们是不是都针对我啊?”
“这叫什么话?那孩子哪明白那些啊?童言无忌嘛。”
“他为什么说白粉?他没听过这词他怎么能说出来?是不是你们在背后讲我让他听见了?”
“Fiona你怎么能这么想呢?面粉不是白色的吗?糖豆可能自己想象着说的呗。再说,讲你干嘛啊?要讲那祸也是我惹的,也不是你的错啊。”
“可是被警察抓走的人是我啊!被关起来的坏人是我啊!”Fiona的情绪在失控。“糖豆糖包都不让我抱!他们躲着我,难道不是你们说我什么被他们听到了吗?他们拿我当坏人!”
“Fiona,别这么敏感。小孩子认生很正常吧。我们绝对没讲过什么,再说我们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儿说那些。”
“小雨和郝鑫讲没讲过好像你知道似的!”
“我们四个人原来关系那么好……”
Fiona打断了老朱:“你也知道是’原来’!”
老朱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对,有些气恼了:“我,Fiona,你别这么挑字眼行吗?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Fiona说。“但你,还有他们,你们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觉得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对我不管是嫌弃也好、同情也好,反正你们就是把我区别对待,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曾经我们四个是好朋友,现在你们仨,还有你那个丽丽,你们四个才是好朋友!我就是个多余的!孩子也不认我就认丽丽。我就多余出来,我要是不出来,你们好着呢!”Fiona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
小雨见Fiona一直在和老朱争执,也赶过来劝她。
“Fiona,回去吧,我妈有口无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她说着就伸手去拉Fiona。
Fiona一把把小雨推在地上,小雨带着六个多月的肚子,沉重地落下。
“你别管我!”Fiona吼着跑开了。
老朱赶忙来扶小雨,顾不得Fiona了。郝鑫和宋老师看到这一幕也冲了过来。
小雨坐在地上安慰受惊的众人:“我没事儿,没事儿。”
宋老师愤怒地冲着Fiona跑远的方向喊:“干什么呀这是?发疯啊?”
小雨没什么大碍,休息了一下站了起来,宋老师扶着小雨往回走,郝鑫和老朱跟在后面。
“你不去追Fiona了?她就这么走了别出什么事儿。”郝鑫担忧地说。
老朱摇摇头:“追她她也不能回来。再说把她追回来干什么呀?给大伙添堵啊?”
“也别那么说。她也是心情不好。”郝鑫劝。
老朱激动起来,他已经压抑了那么久:“她心情不好?我就心情好了?我都快让她折磨疯了。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我陪着一万个小心我都不知道哪句话就又踩到雷上了。”
郝鑫觉得兄弟真是蒙难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她还在你那儿住呢?”
老朱点头。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老朱平顺了一下呼吸,说:“名义上、法律上,我们是夫妻。但我对她没感情,不是没感情,是没爱。她现在这样,我不能赶她走,但也绝跟她过不到一块儿,别说同床共枕了,同一个屋檐下,我都受不了。郝鑫,我不是忘恩负义,我也想报答Fiona,可是她这,这不是有病吗?精神病吗?是!她今天这样,我负很大责任,我可以帮着她陪着她慢慢走出阴影好好生活,可是她也得自己想好啊。她也搬到我家了,丽丽也跟我分手了,可她还是天天作,你说她还想要什么呀?”
“她要你爱她。”郝鑫一针见血。
老朱眨巴眨巴眼睛,好像从来没想到似的:“我做不到啊。”
郝鑫知道老朱不是想不到,他是不愿意承认。
“你带她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认识一个,华人。”
老朱是骗着Fiona去的诊所。他哪能说实话?说带她去看心理医生?那不等于说她有病吗?那她还不发病给他看吗?
卢医生的诊所在市中心的一间写字楼里,大楼一楼大厅有个牌子,上面有本楼所有单位的名称和所处的位置,不特别驻足去看是不会看清的。老朱事先跟卢医生通过了电话,带着Fiona直接上了电梯。诊所大门很贴心地没有设置明确的“心理诊所”的字样,Fiona跟着老朱在屋里坐定了也还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诊所的布置很温馨,墙壁刷成了淡灰色,据说这种颜色最让人安宁。房间里布置着几株绿植,温和而欣欣向荣。地当中摆放着一组淡紫色的沙发,看上去很舒适。老朱和Fiona在其中长的那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卢医生亲自接了两杯水,递给他们,随后坐到了紧挨着的一张单独的沙发里。卢医生穿着整洁的衬衫和西裤,衬衫的两只袖口利落地卷起,没有打领带。
老朱喝一口水,面向卢医生说:“卢医生,这位就是我电话里跟您说的Fiona。”
卢医生操着一口港味儿浓郁的国语说:“你好,Fiona。我是朱先生的朋友,你可以叫我Lucasifyoulike.我们今天就随便聊聊天,好不好?”
Fiona盯着医生看了一会,冷笑出来:“呲!心理咨询是吧?”她转头看向局促的老朱:“我在里面定期都有,你不知道吧?”说完又得意地转向卢医生:“来吧,聊吧。”
卢医生很温暖地笑了笑:“看来Fiona也是很直接的人哦,这样好,这样子比较容易释放自己,不压抑。”
Fiona不愿废话,直截了当地对卢医生说:“我受过刺激。我为这个男的付出了很多,很大的牺牲。可是这个男的心不在我身上,我无法接受。”
卢医生脸上还是带着温暖的笑容,没有接Fiona的话,却看向老朱:“朱先生,介意请你先出去一下吗?我跟Fiona单独聊聊。”
老朱正不知进退,唯想躲避,听到卢医生这句话,如同得了赦令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可是屁股还没完全抬起来,就被Fiona拦住了。
“不需要,他就在这儿吧。”Fiona虽是对医生说,却是给老朱下了命令。老朱的屁股只好又贴回沙发里去。
“Ok。”卢医生轻轻地笑了笑,“感情困扰是我遇到最多的case,其实也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因为通常当事人并没有心理问题,只是陷入了一种情绪无法自拔,疏通开了也就好了。”
Fiona冷笑一下:“我知道我有心结,可是我不想疏通。我做过的事情,无所谓后不后悔,因为不可逆转。我只求今后,得到回报。”
“你希望得到回报,这跟感情,你觉得是一件事吗?”卢医生问。
“怎么不是一回事?我希望得到感情上的回报。”
“为什么一定要是感情上的呢?”
“因为我之所以为他牺牲,是因为我爱他。如果我付出了金钱,我会想要金钱回报;如果我付出了心血,我可能需要对方也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拉我一把。但我付出的是感情,我做的所有一切,包括时间、金钱,甚至我家人的生命,都是出自于我对这个男人的爱。”
卢医生赞许地点点头:“听得出来,你的确付出了很多。你很爱他对吗?”
“对。”Fiona斩钉截铁地说。
“爱到可以不计后果地为他付出,是吗?”卢医生不动声色地追问。
“是。”
“爱到可以不计得失地为他付出,是吗?”卢医生快速地说。
“我刚刚说过了,是的。”
卢医生放缓了节奏,微笑着看着Fiona:“Fiona,这是两个问题,不计后果和不计得失,是两个问题,你都不计较吗?”
Fiona怔了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想说,如果我不计得失,就不应该要求他回报感情对吗?”
卢医生微笑着。
Fiona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做不到。可能我是不计后果的,但不能不计得失。”
“好。”卢医生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我换一个问题。刚才你提到你的家人,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家人也受到了牵连对吗?”
Fiona没有说话,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还愿意为他做那样的牺牲吗?牺牲你的家人?”卢医生慢慢地小心地询问。
“我……”Fiona犹豫了,眼睛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暗影。“如果我知道我爸爸……可能……不会……”
“所以,Fiona,其实你并不是不计后果的,你只是,没有充分预见到后果。你觉得我说的对吗?”卢医生现在说得很慢。
Fiona沉默了。
卢医生接着说:“Fiona,你既不是不计后果,也不是不计得失。你当时,其实还是比较冲动的。你肯定是爱他的,才会为他做出牺牲。只是,Fiona,我想让你明白,你并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爱他。”
Fiona低了一会头,抬起来的时候,目光像两把剑一样刺向卢医生:“卢医生,我觉得你在帮着他,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
卢医生迎着Fiona射来的寒光,四两拨千斤地笑笑:“现在,我面前的客户是你,我是在帮你。我希望可以帮你看清你自己的感受。朱先生是否爱你是他的事,那不是我要跟你讨论的话题。而你是否真的还爱他,你是不是仅仅在坚持一种想法,而不是感情,才是我要帮你搞清楚的事情。”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Fiona的剑稍稍收了收,更多了狐疑。
“有时候我们习惯于一种想法,坚持一种想法,我们误以为那是感情,其实那不是。简单地说,就是,你在坚持认为’我是爱他的’,而忽略了你是否爱他的真实感受。”
Fiona收回了目光,好像随着卢医生的话,开始审视自己。
卢医生继续说到:“你们这样的情况,其实很常见。Fiona,你是觉得他亏欠你,希望他报偿。这跟爱他,希望跟他在一起,是两件事。你认同吗?”
“难道他不该补偿我吗?难道他不该用他的余生来对我好吗?”
“我不知道朱先生是怎么亏欠你的,也没有办法做一个评判说他要怎样补偿你。即使知道来龙去脉,你们之间的付出和亏欠恐怕也不是可以量化的。我所看到的,Fiona,你是怨他的。和一个你心里怨恨的人生活在一起,你会快乐吗?”
“Fiona,不要用别人的过错去折磨自己。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蒋一琦真是一个说的比唱的还嗲的人物,每天甜言蜜语地哄着小雨,忽悠着客人,就是不好好练业务。小雨又不傻,还能受个女的哄?她心里早就腻烦了,被嗲得都快妊娠糖尿病了,可是她也得哄着点儿蒋一琦。虽说小雨从来都没学会哄人,可是事关重大,她不哄她也不行,肚子不饶人啊。她手把手地教蒋一琦,Kelly做人体模特,皮都快被蒋一琦搓掉了一层。两个人都咬牙忍着。
咬牙忍着的不只小雨和Kelly,蒋一琦何尝不是?她始终扎针之心不死。有一天她终于先忍不住了,娇滴滴地说:“小雨,我学不会啊,怎么这么困难啊?”
“别着急,你再多练练。”小雨哄着她。
“我都练了一个多月了!”
小雨想了想,说:“Angela,你别怪我说你啊,你这一个多月练得可不多啊。你每天都把心思放在怎么促销,怎么改店面,怎么跟客人聊天上面。我不叫你练你都不练。技术是基础,你现在应该先把技术练好了,别的那些来日方长,慢慢弄。”
“我明明有很多可以更容易赚钱的技术,可是你不让我上啊。”蒋一琦委屈得紧。
“不是我不让你上,是法律不允许。你要真想搞医美那些,你得先把执照考下来,到时候合法地做,谁会拦着你呀?”小雨就是太实在。“Angela,还有两个星期,我就走了,你再抓紧时间好好练练。”
蒋一琦慢慢地镇定下她的蓝眼皮,无比痛心地说:“小雨。我觉得你这个店,跟我想象的还是不太一样。我想,我还是不要接了吧。我做不了。”
小雨愣住了。她为什么教她?为什么拦她?还不是为了不叫她冒险?不是为了她好吗?怎么现在坑了自己?
“Angela,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不想接你的店了。”
小雨失笑:“这怎么…...你开玩笑吧?我这肚子都快七个月了……我答应带你带到这个月底,可是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肯定买啊?”
“对不起小雨。我现在不想买了。”蒋一琦说得特别无奈,特别别无选择。
“不是,别人打听的我都给拒绝了,你怎么能突然就说不买了呢?”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给你的定金我也不打算要了,”这废话说得真仗义,“但是我真的不能买你这个店了。”
“Angela,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可以再给你减点钱。”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也在观察,这家店确实不适合我,我也又找了几家店,现在我有更好的选择。对不起。”
小雨侧目看着这个貌似单纯无害的女人:“所以你……一直就不是诚心说你肯定买对吗?你叫我带你这么久就是为了有更多时间再找别家是吗?骑驴找马呀你?”
“也不能那么说。生意嘛,总不能不多做几手准备吧?不过,你这个店肯定是我当时最优先考虑的,不然我也不会大部分时间都在你这里跟店。”
“可是我卖店跟别人卖店情况能一样吗?”小雨急了,“我这肚子你从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了!我拖不起啊!你这么做会不会太缺德了?”
蒋一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随你怎么说吧。做生意就是这样的。有什么用合同说话。我们一天没签合同,我就有反悔的权利。现在我正式告知你一声,这店我不买了,你赶紧找别人吧。”
比起郝鑫的心疼着急,宋老师却毫不客气地数落女儿:“你呀!你就是没经验啊!滥好人!她说肯定买你就信啊?留那么点儿定钱!这下傻了吧?”
“别说了。你也没早提醒我啊。”
“我说话你肯听吗?你要肯听我的你至于有今天吗?我几年前就反对你开什么破美容院,好好的要学历有学历,要英文有英文的不去找个正经工作,学人家干什么生意?”
“我学谁了?我就是想给自己打工,自由一点嘛。”
“你自由了吗?天天起早贪黑,到现在还弄个骑虎难下、进退不是。”
“我不原想着,先辛苦几年,等生意上了轨道,我请两个人来做,我不就轻松了?到时候照顾照顾家陪陪孩子都行。给人打工,永远身不由己。这不是这次意外怀孕,把计划都打乱了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就是老话儿,就是道理!你以为你总能运筹帷幄啊?你以为你是诸葛亮啊?”
郝鑫连夜就在网上重新发了广告,小雨也立刻找房东商量了。如果实在卖不出去,小雨只能爽约退租了。
房东是个很nice的意大利老头,他说他能理解,但是他也不能平白遭受损失。违约就是要押金全扣的,但他看在小雨肚子的份儿上,可以给她退一半,一万。
转天郝鑫亲自带了两个男的来看店,一个印度人一个华人。
“来,哥们儿,你看我们这店,装修相当好的,这些设备都是新换不到一年的,要不是我老婆实在没法干了,我们可舍不得卖啊。我老婆让前一个人给坑了,最后关头爽约了,本来都谈好了六万五,现在我们实在是等不起了,眼看预产期都要到了。所以,就三万!你们也捡个便宜,也成全我们。怎么样?”郝鑫殷切地说。
华人男和印度人耳语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合伙人问房租多少。”
“房租一个月五千,然后我们这边这个美甲房间是租出去的,这位是美甲师Kelly,你们要是接手呢,她还在这干,她一个月给1500租金,这样算下来房租就剩三千五,这个地段,这么大面积,三千五你根本找不着第二家。”
印度人点点头,又四下又仔细看了看,然后拿出平板电脑查了起来。鼓捣了一会,他把华人男叫了过去,华人男点头听着。小雨心里想,大家又不是听不懂英文,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呢,非要这么不信任吗?华人男点够了头,接过电脑拿给郝鑫看。
“我合伙人查了一下eBay,你看啊,这种床200,这个沙发250,这个椅子50一把,咱把这个一项一项都加起来哈”他说着掏出手机加起来。“你们这个家具设备…...一共是……五千二。这还是市场价,你这算二手了,折一下子,值个三千五?差不多吧?”
华人男说得坦荡,郝鑫却笑得很苦涩:“哥们儿,你不能这么算呐!那我们还有装修呢。”
“对,算上装修,但我们可能还有不少得改,都加起来算两万吧,最多了。”
郝鑫陪着笑:“你这算的太少了点儿吧?再说我们还有无形资产呢,那么多客户。我们这是成熟生意,你们都不用从零开始攒客户。”
华人男笑得油滑:“两万,最多了。”
郝鑫看一眼小雨,痛下决心地说:“行!我们实在是等不起了,两万也行!你们看,能尽快签约吗?”
“可以!”华人男说得不含糊。
“太好了,哥们儿你也是爽快人!那我跟房东约一下,我们三方坐下来把程序走一下。你们呢,除了给我们的两万,再准备两万五给房东,五千是下月房租,两万是押金。”
“还有两万押金?”华人男很惊诧。
郝鑫也惊诧啊,基本套路都不懂就买生意?“啊!租铺子都有押金呐。”
“这样啊,”华人男犹豫起来,“我得跟我合伙人商量一下。”
两人又耳语了一番。
华人男转向郝鑫说:“这个押金太高了,能低点吗?”
“这个是房东要求的,我们可做不了主。而且这数不高。商铺一般都得压半年房租,我们这个才四个月。”
“这个……”华人男算计着,“超出我们预算了。这样吧,你们跟房东说押金减半,买店钱我们给你一万,剩下的一万,我们分期付,半年付清,你们如果接受我们就接着谈。”
他们走后,小雨跟郝鑫分析:“我觉得也可以接受。你看,房东那边肯定不同意押金减半,但我们给他们出一半呗,这样我们退回来一万收一万,然后再分半年收一万,比不做了还多两万呢。况且如果卖不掉我们还得把这些装修好的恢复原样,那也得花钱。”
“分析的很有道理。”郝鑫附和着。“老婆,你咋这么聪明呢?那我给他们打电话?”
可是郝鑫电话还没等打出去,Kelly从美甲房里出来了:“姐,Amanda有兴趣买咱店!”
Amanda是Kelly的常客,也是个华人女孩子。她每两周都会来做一套贴满水钻的指甲,别人夜里伸手不见五指,Amanda夜里十指能当手电使。不知道是干嘛的,就是有钱。她也从不避讳炫富,永远穿金戴银,名牌包左换右换。
Amanda此时不可一世地坐在椅子里,一只玉手被Kelly捧着描画,跟太后似的。
“小雨,你要卖店怎么不早说啊?我要啊!”Amanda一张嘴就是居高临下的。
小雨现在,谁买店谁是爷,只能伺候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我也不知道你想做美容院啊。”
“别家就算了,咱们店我熟啊,多好啊!早就等着你卖呢!我一直想搞个女子会所,特高端那种!看上的就是你这地段!”这宠幸的口吻浓着呢。
“真行!回头等我生完了,再回来找你做美容。这店交到你手了,我还放心呢。”小雨捧着说。“诶,你打算辞职出来开店吗?”虽然不知道她干什么的,但这个消费能力肯定是有个好工作的。
“那哪能啊?我在我们公司一年轻轻松松挣十几二十万,能辞吗?”这话说得不老实,十几万是十几万,二十万是二十万,但小雨哪能戳破财神爷。Amanda接着说了:“但我可以请人啊,再叫我妈盯着他们,反正她也闲着没事。”瞧瞧,句句透着优渥。
“那你是不得跟阿姨商量一下啊?”小雨可经不起折腾了,提议到。
“不需要,我们家我做主,我想花钱没人能拦着。”Amanda说得舍我其谁。“你写合同吧,把店里的东西拉个单子,我做完这手咱俩对一下就完了,多简单点儿事儿。”
Amanda果真当场就甩了三千块钱下来,小雨想这真是有钱人,随身就带着这么多现金。
钱还没捂热乎,Amanda又回来了,这次带了个中年妇人。
“小雨,这是我妈。”
小雨赶紧站起身招呼:“阿姨你好。”
“你好你好。孩子,阿姨来,是要跟你说声对不起,你这个店我们不能买。”Amanda她妈一口气说完,看着小雨。
“怎么了呢?”小雨茫然地问。
“Amanda就是头脑发热,她又不能辞职,说叫我来管这个店,可是我又不会管店。所以我们不能买。她不懂事,我说她了,我说你这不是给人家添乱吗?孩子你别生气,阿姨带她来给你道个歉。呃,那三千块钱呢,你如果方便就给我们,如果不方便就当是她借给你的,过两天她再来取也是可以的。”
Amanda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全没了刚刚说一不二的架势,小雨什么话都没说,把三千块钱放到了桌子上。
那天晚上,小雨又接了几个电话,聊了几个微信。没有一个靠谱的。小雨觉得自己应该诚恳地把自己的难处告诉潜在买家,也是为了说明现在确实是在贱卖,可是大概小雨的焦急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天赐的落井下石的机会,不砸一砸对不起命运。
有个男的甚至在微信里慢条斯理地说,他都听明白了,如果小雨的店卖不掉,两万块钱押金她也就退不回来。而如果他接手,其实等于是帮了小雨。那么他希望小雨能分他一万。
“你是说,你一分钱不给,我把店给你,我再倒找你一万?你是不是疯了啊?你脑子有水吧你?你还要钱,你要不要脸啊?!!滚!!!”小雨在微信里吼。
印中组合也失联了,电话一直没人接,看来是不再有兴趣了。
这事最后还是江红日给找到了辙,她不知怎么联系上了冯氏美容连锁机构的冯老板,冯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三万的开价,约好了第二天来见面。
面谈也很顺利,冯老板是内行,根本无需小雨赘述。冯老板还主动提出见见房东,谈谈转租约的细节,小雨觉得稳妥极了。房东走后,事情几成定局,小雨握着冯老板的手,发自内心的感激:“谢谢你了冯总,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真心祝你生意兴隆。”
冯老板儒雅地笑着:“不要客气,都是缘分。我刚好打算在这边开家店,可是看了几个月铺子,租金都比较高,你这里租出去一间美甲房,租金压力小了不少,我非常满意,谢谢你。哦对了,美甲师今天没在吗?”冯老板说着往空荡荡的美甲房看了看。
“Kelly她今天没来,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近来店里动荡,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小雨昨天还告诉Kelly做好最坏的打算,想来Kelly也无心恋战了。小雨觉得自己对不起Kelly,她辛辛苦苦地把美甲的生意经营起来了,她却不能再给她提供这个立足之地了。不过现在可好了,小雨要赶快告诉Kelly这个消息叫她安心。
“没关系。”冯老板说。“我就是想跟她聊聊,希望她是打算长期在这里做下去的。”
“她是要长期做的。她昨天还跟我说来着,说咱们店可千万别关了,关了她就没地方去了。她要是知道你接手我们店肯定高兴死了。”
“既然这样,我会叫律师尽快起草合同。”冯老板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五千块钱递给小雨,说:“这是五千块钱定金,麻烦你写个收条,我想明后天合同就可以准备好了。”
当天晚上,小雨和郝鑫在饭店答谢江红日。
郝鑫非常开心,他终于不用再担心小雨了:“谢谢你啊太阳,我敬你一杯。”郝鑫举杯,一饮而尽。
江红日也喝了一大口白水:“客气,这事也是巧了。”
“诶你怎么认识冯老板啊?可以啊你!”小雨问。
“不算认识,同在一个华人群里,聚会的时候见过一次。”
“还是冯老板靠谱,怪不得人家生意做那么大。比前面那几个靠谱太多了。”小雨眉飞色舞地说。
“你的理想不就是开成像冯氏那样的连锁店吗?”郝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老婆。
“你还说呢!”小雨气鼓鼓地拍拍肚子,“这不是你的小三儿来了吗?你赔偿我经济损失!”
这时郝鑫抬头看见Kelly走过来了。小雨给她打了一天电话也没人接,到了晚上才终于回了过来。
“这一天跑哪去了啊?电话也不接。”还没等Kelly坐稳当,小雨就问。
“我先喝杯水,喝死我了。”Kelly说着拿起水杯一饮而尽。放下水杯,Kelly深吸了两口气,没理小雨,却看向江红日。
“红日,William跟我分手了。”Kelly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而且是对着江红日说的,搞得小雨摸不着头脑。
谁知道江红日却异常冷静,她说:“他确实不适合你。”
Kelly的情绪也没什么起伏,好像在谈论别人的失恋一样:“他说他爱上你了。你知道吗?”
小雨和郝鑫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江红日。
“我知道。”江红日坦然地说。“上次在小雨家聚会的时候,他要了我的Facebook.后来就经常在Facebook上面给我发信息。”稍稍停顿之后江红日又补了一句:“SorryKelly.”
Kelly点点头:“果然,他还是喜欢香蕉人,光有一张亚洲脸是不够的。他说他很欣赏你的个性,觉得你才是他想要追求的灵魂伴侣。”
江红日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轻轻摇摇头:“很多人想要我做soulmate,可是我并不想。我无法阻挡别人对我有好感,但我也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容易被感动的人。我对爱情的判断,是基于一个男人在我眼里的样子,而不是我在他眼里的样子。坦白讲,我对William没有兴趣。”
“红日,你真的很潇洒,我羡慕你,却学不来。”Kelly由衷地说,看不出面对的是一个情敌。
“那就好好做你自己。”江红日笑着说。
“你们知道吗?”Kelly继续说,“William跟我说他爱上红日了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生红日的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真是不怎么爱William吧。我就是挺郁闷的,我都成剩女了。”说着她转向小雨和郝鑫:“你们快给我介绍个男人啊。”
小雨蒙蒙登登地听了这一出起承转合的分手戏,现在突然有了主意,她转向江红日:“诶!太阳,冯老板婚了吗?”
“好像……没有。”
小雨双眼放光地看着Kelly:“钻石王老五啊Kelly!”
Kelly一脸蒙圈:“什么什么?谁是冯老板?”
“你猜我们今天吃饭是为了庆祝什么好事儿?”小雨问。
Kelly不解地摇摇头。
“告诉你一个喜大普奔的好消息,咱们店卖出去了!被一位超级有实力的冯老板买了。青年才俊啊,钻石王老五,今天他来店里还问起你呢,说希望你能长期做下去。Kelly,机会呀!这William这是给冯老板让路呢啊。你明后天就能见到他,挺帅的!”无店一身轻的小雨此刻八卦精神满满。
Kelly愣住了,目瞪口呆。
“Kelly,怎么了?机遇从天而降,懵了啊?”小雨笑她。
Kelly僵硬地转了转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雨,说起话来舌头也有些发硬:“姐,我以为咱们店卖不掉了,就联系了我原来打工的美甲店的老板,她刚好要去阿德莱德开分店,很乐意叫我过去当店长。William又跟我提了分手,我就答应她去阿德了,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