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就快要死了,难免有些伤感。”义龙抬手止住我想开口劝慰的意图,惨然一笑,在那枯槁的面颊上,更多的是弥留之际的眷恋与怀想,“前阵子信长受到今川治部的攻击,我也打算领兵出阵,打算乘两败俱伤之际,一举拿下尾张。咳咳,不过,瞧我这身子,似乎已经不大可能看到那一天了。”
“义龙殿下,你刚过而立之年,而且……”
“拖沓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了。”义龙像是在回忆某段往事,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了出来,“那还是好几年前,阿浓刚刚出嫁没多久,我一直怨恨父亲为何将妹妹嫁给传说中的‘尾张大傻瓜’,就算为了夺取尾张,也不该如此牺牲妹妹的幸福才对。呵呵,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也不懂得如何玩弄权术,更不知道怎样治领国家、勾心斗角,在我的心里面,那是父亲大人自己就能处理的事务。对我而言,父亲的统治,应该如日月般长久,而我只要担当某个斩将杀敌的武士就足够了……”
我恭敬地扶他依着门墙坐下,透过半敞的纸折门,正好可以看见院子里只剩下茂叶的樱花树,他叹了口气,望着我说道:“很奇怪,对吧?很多人传说,我是前美浓土歧氏的后裔,呵呵,这也许是因为我是父亲与主君妾的儿子,而且是未足月出生。不过,无论别人是否相信,我一直从内心深处景仰崇拜着我的父亲——那个照顾我二十余年的男人,那个以卖油郎之身谋夺美浓的男子……如果不是父亲的努力与积淀,今日我也不可能成为美浓守护……”
我淡然一笑,日本历来是注重家名而非血统的国家,即使身上可能没有斋藤家的血,可义龙依然将自己视作道三的儿子,这是自然不过的事情。我点点头,这思想与我是不谋而合的,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同样将现世的父亲当作生父看待,这或许是因为寄生体贤政本身情义的纠葛,可也正因为如此,让我对眼前的斋藤义龙多了更深层次的共鸣感。
见我并未说话,义龙有些伤感地笑了起来,抚了抚额上的虚汗,继续说道:“也许是内心某种潜藏的情感作祟,当信长来正德寺拜见父亲的时候,我远远看到那个穿着滑稽、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的时候,心里面充斥着对阿浓夫婿的厌恶。他根本配不上阿浓,更不配成为我斋藤义龙的义兄弟,也许你会觉得好笑,不过当时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不光是义龙殿下会有这样的想法,恐怕当时的道三殿下也是这么想的。”我轻声宽慰他,算起来,我、斋藤义龙、织田信长还算是彼此关系复杂的义兄弟呢,“信长殿下继位以来,家中重臣接连背反,若不是有着惊人的才华与气魄,织田家早已在内部倾轧下衰落了。”
“可惜当时的我并没有认识到这些,在我的记忆里,他只是个愚蠢滑稽的小丑,根本没有资格与我斋藤义龙同席。”义龙回忆起年轻时候的往事,嘴角竟然露出几丝笑意,如同与自己最亲密弟兄争吵多年后回忆场景一样!他拉紧了身上的衣服,盯着门外那几株已然半谢的海棠花,“当时我没有与父亲、信长他们同席用餐,而是直接骑马离去,为此父亲大发脾气,在宴席上甚至宣称我只配给信长牵马(当下臣)……”
“初次见到爱婿,难免要赞许几句,义龙殿下何必执着于这小小的论断,据我所知,在道三殿下临终时候递信给信长,当时对义龙殿下的用兵才能也是极为赞许的,即使在与信长的历次交锋中,义龙殿下也是胜多败少,不是吗?”我出言宽慰道,当年的义龙脾性暴烈,如今似乎看淡许多,虽不指望他将美浓拱手相让于信长来换取宽宥,可还是希望我这两位义兄弟略微改善改善关系。当然,我几乎可以肯定,依信长的脾性,是绝对不会原谅这个谋逆弑父、害死“蝮蛇”的“逆子”的。
“这我也是最近才看开的,不过一直以来,这就成为了我心中的梗刺,加上关于我身世的流言四起,父亲与我隔阂日益深重,当时的他已经将家督之位传给我,处于半隐居。可竟然打算暗地里让我的弟弟孙四郎继位……”义龙如同想起让自己酸楚异常的记忆,沉声道,“想必你也知道,我装病了几个月,趁着父亲外出打猎时候,诱杀了孙四郎,随后纠集重兵……”
义龙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说:“以父亲的才能,若想真正平定叛乱其实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可当时他已将守护职役交给我,使得我可以轻易调集美浓各地重兵,虽然不少武士依然忠于父亲,可相比之下,还是要弱小许多……”
“传闻信长殿下当时也曾打算派兵出阵,可惜我并不大清楚究竟发生何事,最终未能及时赶上……”
“咳咳,你是说父亲派人给信长送信一事吧?”义龙笑了笑,眼神里却分明是怨怒与无奈,“父亲是在临被围城破时候,才派人将信送出去的,甚至明令信长莫要插手管我们父子间的争斗,也许他是想看看我这个不成材的儿子,能不能真正成为他事业的继承者……”
“蝮蛇总是需要咬破母亲的腹胎才能降生于世,无论是浓姬夫人还是义龙殿下,想必早在浓姬夫人出嫁的时候,道三殿下就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我就着义龙身边坐下,故作惬意,帮义龙轻轻理好有些散乱衣物,如同最亲密的兄弟那样,“话说起来,有时候姐姐也会与我寄信回来,说是义龙殿下是如何英武神勇的男子,她又是怎样的幸福,害得我那还不懂世事的妹妹对义兄仰慕不已……”
“哈哈,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还真是难得;我原本以为,你姐姐那样的人儿,对我这粗人应该很不满意才对。”义龙摸了摸胸口,使劲干咳了几声,“当初她可没有少说过我的坏话,还记得有次……”
这会儿,我出奇的好性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义龙旁边,听他讲述着以前姊姊与他相处时候的趣事儿,浑然不觉时间的点滴流逝,直到准备膳食的小姓推门而入,我们才意识到,不知不觉我们竟已经聊了大半个下午!就如同寻常阔别多年的兄弟一般,本该身处敌对的两人,只论旧谊,不谈公事。
“听说明国有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想必就是指我这种人吧。”义龙苦笑着摇了摇头,挣扎着起身,却终究还是失败,跌坐在地上,“报应来啦,很快,我就会去拜见我的父亲,祈求他的宽恕!”
“义龙殿下……”我想伸手扶他起来,却被他抬手阻住,只有正面着义龙道,“以道三殿下的为人,能够败在自己儿子手里,其实已是最好的归宿,至少他可以深信,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有了回报,能够有一个不弱于自己的继承者将它发扬光大……”
“发扬光大?就凭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废人吗?”义龙言辞中不乏自嘲之意,侧身朝着那在夏风中轻轻舒展身躯的樱花树,“我就快要死了,身为武士,对于死亡并不是那么恐惧,只是我不甘心父亲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更不甘心输给信长那个傻瓜……”
我刚想说什么,义龙却用眼神止住我,休息片刻继续说道:“我必须承认,一直以来我小看了那个织田信长,等到我死了以后,就凭喜太郎这孩子,绝对不会是信长的对手,父亲的基业终究还是会交到阿浓的手上。如果阿浓是男孩,也许我不会介意,我不是那么没有器量的人,可若是织田信长的夫婿,这就是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龙兴殿下不过十二岁,刚刚元服,难免有些不通世事的地方,义龙殿下春秋鼎盛,即使有些病痛,也总会好的,只需要悉心调教,龙兴殿下必成大器。”我口不对心地说道,安慰起斋藤义龙来。
“知子莫若父,还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吗?”义龙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现在终于理会到父亲当年的无奈了,将自己奋斗多年的心血交给那个无用的儿子,还不如交给自己欣赏的继承者……”
义龙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直愣愣地顶着我,似乎看穿了我灵魂深处的某样东西,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