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空云师徒三人正为顾老板检视伤口,楚凤歌忽听身后有人颤声唤了句“爹爹”,回头一看,却是顾锦茵倚在门口。原来家下众人见顾小姐今夜刚脱大险,又是连番惊吓,本不欲将顾老板伤重之事随即相告,怎奈顾锦茵心思细密,见出了如此大事,父亲竟不来探视,早起了疑心,几个丫环禁不住她连番逼问,只得如实告知,顾锦茵也不顾身上几处伤痕未及处置,更不等家人预备车轿,提了裙裾便一径奔来。
楚凤歌见她秀眸红肿,玉颜惨淡,形容不胜悲戚怯弱,若非扶着门框怕就要跌倒在地,又见她虽换过衣裳,但云鬓散乱,娇喘细细,额角香汗淋漓,想必是得了讯后一路跑来,不禁怜惜之情顿起,心头一热,便想上前扶她一把,已跨了半步,忽又想到于礼不合,只得悻悻退回。
*那顾锦云到底是孩子,在师父师兄面前还能强自忍耐,此时见了姊姊,便扑上前抱着大哭起来,倒是顾锦茵渐渐止住悲声,一面柔声劝慰,一面在顾锦云背上轻轻拍着,待得弟弟慢慢平复下来,这才过来与郁空云见礼,她深恐老父就此不治,踌躇了片刻,才敢颤声问道:“郁大师,依您看家父这伤势倒是治得治不得?”
郁空云见这姑娘倒还禁得起大事,便直言相告,道:“外伤虽重,却非大碍,肋骨折了两根,也是接得的,只是虽有铜盘挡了三分掌力,到底还是被内劲伤及心脉,此是其一;二则令尊上了年纪,脉息已弱,若是贸然以真气替他打通经脉,怕是‘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只有先施针令其散去瘀血,再辅以药物针灸,慢慢将养,徐图痊愈。”
顾锦茵喜道:“如此说来,家父是有望大好了?”郁空云道:“话虽如此,只是眼看将要入冬,就怕再添上些症候,那便难说了,若是挨得过这一冬,就无甚大碍了。”顾锦茵听如此说,难免又添忧愁,哽咽道:“还请郁大师多费心力救家父一命,我们做儿女的纵然粉身相报,也是甘心的。”
郁空云失笑道:“傻孩子,我与你爹爹是相识几十年的至交好友,你长兄幼弟又都拜在我门下,我焉有不尽全力的道理?更何况济世救人是医者的本分。你爹爹平素慷慨仁厚,乐善好施,怜贫恤老,斋僧敬道,想来各路的神佛都会保佑他的,你只管放心好了。”想了想又道:“现下尚有一件棘手之事,你爹爹虽得这铜盘之利保得性命,但这一掌并没直接打在身上,从伤痕看便殊难断定仇人的武功家数,虽说不知仇家是谁,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但如此只好从内伤脉象上大致推断下手之人的内功路数,给诊治上颇添了许多首尾,若耽搁久了,便又少一分痊愈的把握。”
顾锦茵忙道:“有一事晚辈尚未及禀明,与家父先后逢难的还有一位姓王的掌柜,家下人寻见时已然不幸谢世了,因要报官,并未曾挪动遗体,账房事发之地也已封了,只待仵作前来验看。听说是后心中掌,想必也是那千刀杀的恶贼所为,郁大师如不忌讳,便请去稍加检视,也好尽快救治家父。”
郁空云师徒三人此时方知原来另有人已遭了毒手。顾锦云想起王盛平日对自己极是疼爱,就如亲叔叔一般,如今自己叫了十几年的“盛叔”竟再不得见了,不禁悲从中来,又淌下两行热泪;楚凤歌想起以往每次客居于此,王掌柜殷勤接待,实在是个诙谐和气的好人,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念及于此也是黯然神伤。
郁空云叹一口气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锦云,你也不必太过悲戚了,现在你爹爹卧病在床,你是家里的男孩,须得顶起门户,多向你姐姐学学,别只一味作小儿之态。”他为安顾锦茵之心,又道:“锦茵,往后别再‘大师’长‘大师’短地叫了,老夫又不是出家人。我与你爹爹份属至交,你便叫我一声‘伯父’就是,就算日后你爹爹怪我高攀,你再改口也不迟。”
顾锦茵冰雪聪明,哪还不知郁空云瞧出她不放心老父,才用这等言语暗示必当竭尽全力,当下红了脸,来至郁空云身前盈盈一福,甜甜地叫一声“大伯”,又道:“茵儿有这么一位举世无双的大伯,是家父高攀才对,只盼大伯别嫌弃侄女人小心窄,不懂事理。”
郁空云洒然一笑,道:“谁说的?我瞧着你倒比锦云懂事多了,只可惜你爹爹当年心疼女儿,没让你学武,不然我可不是多了个乖巧可人的徒儿?”顾锦云、楚凤歌听二人如此说,也都十分高兴,陪着笑了一回。
正说着那姓张的老执事又慌慌张张赶来,见了顾锦茵便道:“大小姐,前头那起收税的牙兵已吃喝了一个多时辰,带队的毕都尉见老东家迟迟不露面,已问了五六回,怕是瞒不了了,再者也是时候该将备冬税银送过去了。”
顾锦云一听便怒道:“这起死不绝的混帐牙兵,爹爹若不是为取那劳什子税银,焉能遭了凶人毒手?我看从此就免了这一项害人的鸟税也罢!”又想起今夜阮德安之事,嚷道:“武安侯的人没一个是好的!今日说什么也不能缴这笔银子!”
顾锦茵忙蹙眉喝止道:“锦云,休再胡说!还想给爹爹添乱么?”顾锦云素来对这姊姊最是敬服,不敢再说,只鼓着腮在一旁运气。顾锦茵又道:“难为张执事应付了这半天,我这便去取了银子,亲送过去。”张执事道:“只是账房已经封了,里面又有……又有王掌柜的尸身,只怕不干净,哪里是小姐去得的,再者也怕进去了人就搅混了什么物证也未可知。”
顾锦茵愁道:“可现如今这深更半夜的,又哪里筹得出那许多现银?”楚凤歌暗想自己倒可助得一臂之力,犹未开口,只听郁空云道:“我尚需斟酌一张外敷的方子,一时怕是走不开,凤歌,你就陪茵儿去一趟,取来银子,可不许踩着地面进去,也尽量少碰屋里的东西,且看你功夫如何了。”
原来楚凤歌这一个“风”字也不是白当的,他自小便在少一辈弟子中以轻功称冠,况且他人既机灵,又思虑周全,此事遣他去办最是妥当。楚凤歌因私自寻仇之事败露,又迟迟不见师父提起,心中正忐忑不安,总寻思做件讨师父欢心的事情,好歹描补描补。此刻听师父分派下来,正合他心意,因暗想:待会儿先干净利落取来银子,再顺便察探一番,若能瞧出点儿端倪,或是破解了这个疑案,师父心中岂不喜欢?忙欣然应道:“师父只管放心,徒儿坏不了事。”
那边顾锦茵却是另一番心思,她既能帮着父亲将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其举止舒徐,言语慷慨之处自然远非一般富家千金可比,但虽说如此,她总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像这般要一个年轻男子单独陪伴前往却终有些不妥。郁空云一生潇洒超逸,更何况江湖人物本不拘这些俗礼,是以并未虑及这许多,顾锦茵不愿违拗这新认的大伯,只有红了脸道:“如此有劳楚师兄了,就请随我来。”当下楚凤歌随着顾锦茵出来,就有家下人等已备好两乘小轿,楚凤歌执意不上轿,便由四个小厮抬了顾小姐,他步行随在轿旁。
不多时,一行人已来至“升平楼”下,顾锦茵着余人候在下面,自己提了盏纱灯与楚凤歌从后门上去。上到二层,果见一条长长的廊道,此时被那凶手掌风所灭的几盏壁灯已然重又点上,廊子尽处那扇撞破的窗户却尚未修好,其时已近三更,秋风凄冷,从破窗呼啸而入,吹得壁上数盏灯火起伏摇曳,明灭不定,映在墙上地上宛如鬼影重重,张牙舞爪。从廊道尽处数过来第三间房门上交叉贴着两道封条,想必就是出事的那间账房。
楚凤歌拿眼四下里逡巡一遍,不见有甚可疑之处,转头冲顾锦茵道:“师妹,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开了门再说。”却见顾锦茵猛然挫退一步,骇得满脸煞白,如同撞鬼一般。楚凤歌心中纳罕,忙闪身挡在她身前,道:“师妹莫怕,有我在呢!可是看见什么了不曾?”
顾锦茵脸上忽又浮出笑意,赧然道:“并没见什么,只是觉着这里怪瘆人的,方才你一转过来,脸上又是这么……这么个吓人样,在后宅那边灯火通明地见了,还不觉怎样,这里猛一见,竟唬了一跳。”
楚凤歌方想起自己彼时假作重伤,用内力将鼻血从眼耳嘴角处逼出,弄了个酷似七窍流血的模样,一举骗倒了阮德安,后来又出了这许多事情,竟忘了要把脸上血污抹去,想必此时血迹干凝,这深更半夜里乍一见了,难免把人家姑娘吓个好歹,想及此处,楚凤歌一面伸手在脸上抹着,一面笑道:“我还当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哪成想是自己模样丑怪,吓着了师妹,常言道‘贼喊捉贼’,今日我这却是‘鬼叫拿鬼’了。”
顾锦茵听他说得有趣,又见他东抹一把,西蹭一下,不但没见干净,倒弄出个大花脸,禁不住“扑哧”一声娇笑,旋即想到他弄得满脸鲜血,全是为了自己,一颗芳心登时热了起来,解下自己的手帕子递过去,低声道:“你那样哪擦得干净?快用这个罢!”
楚凤歌待要伸手去接,见那一方锦帕着实素雅香洁,不好意思就拿来抹拭脸上血迹,忙缩了手道:“不打紧,回头洗洗就是了,何苦又脏了师妹的帕子。”顾锦茵听他如此说,不知为何心生怨恚,竟跺脚嗔道:“你流了这许多血,到底是为了救我,难道救命恩人连我这一条帕子都用不得么?”
楚凤歌以前与顾锦茵只有数面之缘,每次也不过是依礼寒暄几句,只知她素来温柔娴静,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粉面含嗔的模样,一时不禁愣在当地。顾锦茵话才出口,已经深自后悔,红着脸低下头去,手中托了锦帕,还兀自举在楚凤歌面前,半晌不见他伸手来接,又不好就收回来,只是脸上更红,头也越垂越低。两人正这么僵着,楚凤歌忽听身后有人娇声笑道:“这位姊姊,你只是擎着那手帕子是什么意思?只管替他擦了不就得了?”
顾锦茵哪成想此时此地竟还有人在旁偷窥,惊得叫出声来,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一身月白纱衫的姑娘坐在那扇破窗的窗沿儿上,两腿一荡一荡的,正自笑吟吟地看着她两个,细看时才发觉那姑娘年纪甚小,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模样倒出挑得清秀可人——柳眉杏眼、肌骨莹润,更见如花笑靥之上、编贝皓齿之旁一对小巧的梨涡时隐时现,当真是说不出的惹人怜爱。是日已近中秋,天上一轮明月从背后照来,越发衬得这姑娘冰肌雪肤,袅娜娉婷。
顾锦茵不自禁地瞧出了神,猛然却见那姑娘双足一蹬,飞身朝自己掠过来,只觉眼前一花,自己手中的锦帕已被她夺了去,还听她笑道:“姊姊若是害羞,便由小妹代劳。二师兄,你只当是这位姊姊替你擦脸,可别辜负了人家一片情意。”说着执着帕子就朝楚凤歌脸上抹过来。
顾锦茵闻言大窘,若不是尚有要紧事情,只怕就要一径奔回自己闺房去了,正不知如何自处时,听楚凤歌疾言喝止道:“朵儿,快别胡闹!这是你掌门师伯新认的侄女,顾师弟的亲姊姊,还不快叫师姊!”又见他口中说着,手上已一勾一拿,轻轻巧巧将那锦帕夺了回来,顺势揣在怀中,又一把抓了那朵儿的手,携到顾锦茵面前,道:“这是我小师妹曼筠,你只叫她朵儿便是了。”
顾锦茵羞得满面通红,还未及开口,已听那朵儿赞叹道:“怨不得人道‘龙出范阳’,果真这里是钟灵毓秀之地,竟生出姐姐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说罢又凑近了觑着眼将顾锦茵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
顾锦茵见她天真烂漫、乖巧可人,又是这样赞自己,也不禁心中喜欢,忙携了她手,笑道:“妹妹这么说,不是成心打趣我,就是自己从来不曾照过镜子,妹妹这股子清水芙蓉似的秀气若是能分给姐姐一分,我便心满意足了!”朵儿一听,便将一双杏眼瞪得老大,喜道:“真的?姐姐可别哄我!”顾锦茵见她如此有趣,更加喜欢,拉了她问这问那,不多时两人亲密投契处已如亲姐妹一般。
楚凤歌虽被冷落在一旁,但见她二人如此亲厚,也是暗自欢喜,又见这姊妹两人厮见攀谈,絮絮不休,又觉好笑,想到尚有正事,因截入问道:“朵儿,怎地你自己来了?众位师叔呢?”
朵儿小嘴儿一撅,板着脸道:“我自然是和掌门一道来的。你们才下山两天,程师兄的事就被掌门师伯知道了,他老人家不放心你两个初出江湖的愣头小子,便赶着要先行一步,怕你们报仇不成,又惹出什么祸来。本来师伯只说带上虎哥,若是路上有了什么事情,得个往来联络的人,可是我通共只有云儿这一个师弟,他有事我哪能不管?好歹央求师伯也带了我来,紧赶慢赶才在范阳城里追上你们。我们来时,你正趴在地上装死,没察觉也罢了,可笑云儿也不知道,倒是那个姓袁的老头儿后来瞧出我们在旁监视,才放你们一马,不然你当他是那么好相与的?师伯见你用计救了茵姐,又觉着那袁老头儿可疑,就吩咐虎哥和我一路跟下去,看他们在何处落脚,可惜后来还是被他发觉,把我俩撵回来了。”
楚凤歌知这小师妹憨皮惯了,倒不计较她语带嘲讽,也不拿作师兄的款,随口讥诮道:“你不放心云儿?他可还不认你这师姊呢!我看你是怕跟着倪师叔受辖制才真!”又问道:“虓弟也来了?他现在哪里?”朵儿道:“后面寻掌门师伯去了,我本想独个逛逛,哪知就碰到你和茵姐躲在这儿互诉衷肠。”楚凤歌和顾锦茵忙同声喝止:“朵儿,少浑说!”曼筠拍手笑道:“罢,罢,原是我说错了,看这同声同气的阵势,哪里还用得着‘互诉衷肠’,怕是早就到了‘心有灵犀’的境界了!”
楚凤歌见曼筠只管一味调笑他两个,怕顾锦茵臊得狠了,忙岔开话头,沉声道:“朵儿。你可知我和你顾师姊做什么来了?”因将今夜“升平楼”凶案始末约略说了一遍,曼筠初时还道是楚凤歌故意吓她,后来见顾锦茵脸上犹有泪痕,方才渐渐信了。
这边说话间楚凤歌已在那账房门口踱了两个来回,暗自提聚功力,先回头冲曼筠笑道:“你可提防着些儿,仔细蹿出个鬼来唬着你!”说罢提掌往门上两道封条处缓缓抹过去,这一门“白焰掌”的内功所及之处,粘封条的浆糊立时便融了,楚凤歌趁势揭下搁在一旁,顾锦茵忙递过钥匙,楚凤歌便欲落锁开门,不想刚取下锁来,那门不待人推,趁着穿堂风“吱嘎”一声便鼓荡开来,登时吓得两个女孩儿叫出声来,她两人这一叫倒把楚凤歌也唬了一跳,定下神来忙道:“晚间风大,不妨事的。”忽然又觉有异,提着鼻子狠嗅了几下,骇异道:“哪里来的这一股子腥气?”忙定睛往账房里仔细打量,只见里面窗跟底下脸面朝下仆着一具尸首,想必就是那王掌柜无疑。冷风吹卷,挟着腥臭味绵绵而来,一重浓比一重,中人欲呕,熏得两个女孩忙背转身去,各自用帕子掩住口鼻。
楚凤歌暗叫不妙,心道这腥气邪门得紧,莫非王掌柜是中毒不成?当下也顾不了许多,飞身跃到尸首身旁,提灯一照,只见王盛自耳根以下整根脖子肿得倒比脑袋还粗些儿,皮肉晶亮紫涨,已有多处破溃流脓,浓色黄绿,那一股子腥臭似能灼鼻炙脑一般,熏得楚凤歌几欲晕厥。
再往下看时,果见王掌柜背心上印着齐齐整整一个硕大的掌痕,伤处衣裳尽皆烂了,肌肤瘀黑,便似火上烤焦了一般,楚凤歌看得倒抽一口凉气,暗叹天下竟有如此厉害的毒掌,猛然又想起顾老板也是身中此掌,顿时大惊失色,弹身飞出门去,掠过两个女孩儿身边也不停留,只道:“凶手掌上有毒!须得赶紧知会师父!朵儿快带你师姊速速离了此处!”话犹未完,人已从破窗一纵而出,消没在凄冷夜色之中。
楚凤歌深知这“救人如救火”的道理,甫一离了“升平楼”,便将一身轻功十停里倒使出十二停来,循着原路往后宅方向流星般飞驰而去,一路上专拣碗口粗细的柳树,脚尖在树干上一点便借劲射出六七丈远,奔得兴起时,只觉得自己就如那飞掠夜林的枭鸟一般,心中本来的一股火急竟慢慢转成满怀畅快,几乎就要纵声长啸以泄此情,犹未尽兴时顾家后宅已在眼前,楚凤歌人还未及上楼,已在下面喊道:“师父,顾老伯怎样了?那贼子掌上有毒!”
果然听得楼上一阵忙乱,待上得楼来,见顾老板塌前已是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个个屏气凝神,都只瞪眼瞧着郁空云复又给顾老板细诊了一回,半晌只听郁空云皱眉道:“这可奇了!莫非天下间竟真有如此奇毒?从脉象上却是半点儿也瞧不出来。”因半扭过头问道:“凤歌,那老王掌柜的尸身倒是怎个情形?你快说来听听!”
楚凤歌不敢怠慢,忙将方才前面所见详述了一遍,并不敢稍有遗漏。郁空云捻须沉吟片刻,抬头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说,为师倒能将此中原委猜出七八分来。”又对众人道:“只管放心,那并非毒掌,你们老东家仍旧只是拳脚损伤,与中毒无涉。倒是凤歌忧心过了,白害得大伙儿虚惊一场!”
登时一片释然之声,顾家上下只听说无碍便放下心来,一时也无人理论王掌柜所中之毒倒是从何而来。正巧此时曼筠、锦茵两个也赶着来了,听说无碍,也都长纾一口气。郁空云见顾老板服了药已沉沉睡去,便带了一众弟子出来,换进顾家内眷进来服侍,另有家下人早收拾出干净客房,锦茵、锦云姐弟两个陪侍一旁,张罗着奉上茶果点心。
却说楚凤歌早便发觉这房中多出两个人来,一个是他师弟赫连虓,便是那朵儿口中的虎哥;另一个却是他大师兄顾锦城,想必是得了顾家报讯后从西郊“鸿名院”一路飞马赶回来的。方才事急不得空闲,此时楚凤歌忙拉上曼筠过去与大师兄厮见过。
原来顾锦城虽然出身长白派,却因着年轻有为,二十出头就已出任“鸿名院”的三堂教席,这三五年间早已在范阳城中独当一面,一手将“鸿名院”整饬得有声有色。因他久居范阳,不过是年下方回山拜见师尊,故此与这些师弟师妹们倒有大半年不曾得见,此时顾锦城虽有家门惨祸之悲,但与一众师兄弟们见了,也是欢喜非常。
楚凤歌、赫连虓、顾锦云这三个与他们大师兄如何厮见叙谈且不必说,单一个荆曼筠最是闲不住的,强把赫连虓推到锦茵面前,赶着让他叫师姊,众人方想起独他两个是初会,尚不相熟的。
楚凤歌听见因笑道:“怎么竟是师姊?难道我一直都错了长幼之序不成?”曼筠笑道:“你倒没错,可是茵姐的生日巧,不但你们三个是同庚,还另有一桩奇的,她是生在六月初十,不偏不倚插在你两个生日正中间,整整比二师兄小了半个月,整整又比虎哥大了半个月,他可不是该叫师姊又叫什么?”众人听了都笑:“她年纪虽小,在这等长幼大小、姊妹兄弟上却分挣得明白!”
众人只顾谈笑,一干弟子中唯独顾锦城看出师父人虽在此,心神却一直系在顾家今夜这桩离奇凶案之上。郁空云自进了这客房就一直一言不发,只品着茶含笑看徒弟们嬉笑絮谈。须臾,一盏茶毕,郁空云便站起身来,肃容道:“锦城、凤歌、虓儿,你们三个跟着为师到前面再走一趟,锦茵、锦云只管守着你们爹爹,至于毕都尉那边,大可尽交与你大哥处置,曼筠就陪着你茵姐姐,不许各处乱跑!”楚凤歌便猜到师父要亲去前面账房事发之地细察一番,曼筠少有见掌门师伯如此疾言厉色,也不敢多言,乖乖地随着锦茵、锦云姐弟俩去了。
且说这师徒四人离了顾家后宅,各展身法,不多时就已来至“升平楼”事发之处。四人在廊子里站定了,楚凤歌先就四下里环顾一番,向师父禀道:“与徒儿方才来时倒是没甚两样,想是再没人上来过。”郁空云略一点头,探手从墙上灯里掐下一截子尚燃着的灯芯,屈指一弹,只见一道火光缓缓划过半空,直飞进那账房里去,落下时腾一声便将屋内桌上的蜡烛燃着了,登时屋内亮堂了许多,郁空云又如法施为,将账房里壁上三四盏灯也都点着了,接着便站在门口,凝目将屋内地面细细看了两回,及至把地上本来的足印辨得清楚了,方领着徒弟们大步而入。
楚凤歌自进了这账房,只觉那腥臭之气倒比先前更重了许多,直叫人恨不能将鼻子割了,无奈见师父师兄全似浑然不觉一般,自然也不好掩鼻闭气,唯有强撑罢了。只见师父在王掌柜尸身前蹲了,轻轻将尸首翻个身,只顾盯着死者的脖子细瞧,半晌又把王掌柜的衣领向下扯了扯,再看时却只是摇头,猛然又似开窍了一般,拨开耳朵在耳背后看了一回,点头叹道:“竟是从这里下手,还是用这等牛毛细针!心思也是忒歹毒了!”说罢又问道:“锦城,你看着是怎样?”
顾锦城道:“依徒弟看来,果真是‘阎王撕烂嘴’无疑了!只是按说这毒理应先随血而散,复聚而攻咽喉心肺,如何竟全瘀在这脖颈处呢?”郁空云道:“为师起先也是不解,现下倒是能猜个大概,王掌柜所中之毒该是毒针所致,针从耳后刺入,入肉不深,应不是飞针之类的暗器,恐怕是着了什么人的道儿。不过真正要命的却是背后这一记‘玄阴掌’,这可当真是一掌毙命,王掌柜怕是还觉不出疼就已经……,这也罢了,若是中了‘阎王撕烂嘴’,还不如这样痛快些儿,倒是免受了多少零碎苦楚!”说罢长叹一声,因问道:“锦城,你倒说说,这‘阎王撕烂嘴’中后要几时方能显出异征?”
顾锦城沉吟道:“少则半个时辰,便是天生禀赋极强之人,一个时辰内也必定显出症状来了。”楚赫二人尚不知此毒,忙问有何症状,顾锦城又给二人细说了一回,两个年轻的听了相顾骇然,都叹说竟有如此歹毒之物。
赫连虓便道:“既如此说,王掌柜应是先中毒针,再中掌毙命。师父请看,这帐桌上一应物什俱全,连这单子还未勾结,想是王掌柜彼时正忙着结账,遭人从背后偷袭,方送了性命。具徒儿看来,王掌柜过身时针毒尚未发作,不然焉能忙于此务?他一个不谙武功之人,又是将入暮年,任他禀赋再强,想来也不过支撑半个时辰,若是此说可以作实,这前后两次暗算相隔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再者依大师兄所言,此毒随血而散是极快的,只看王掌柜过身时这毒方行至锁骨之上,竟可以推知这两伤之隔就只在三五刻间,只不知这凶手既已下毒在先,何必又画蛇添足补上这一掌?”
顾锦城正欲接过话头时,却见师父面带嘉许之色,又冲他使个眼色,便知师父今日有心要试试这两个师弟,当下不发一言,且看楚赫二人如何应对。只听郁空云道:“道理是不错的,倒不必句句尽皆作实,大可放胆揣测无妨。”又道:“凤歌怎么不似往日机变百出,倒像入了禅定一般。”
楚凤歌闻言一震,方醒过神来,忙道:“徒弟因为方才猛然看出一点端倪,却又似是而非,一时竟想住了,连师父问话险些也没听见。”郁空云笑道:“管你参禅也好,悟道也罢,端倪在哪儿?且说来听听。”
楚凤歌回道:“师父请看王掌柜尸身上这两处伤痕,一大一小,一明一暗,一个堂堂然印于背心正中,上下左右所余地步几是分毫不差,竟似这凶手有心要炫耀武功一般;另一处却隐于耳后皮皱之中,又是数日后致死而状似恶疾的毒伤,可谓极尽阴诡歹毒之能事,这两处伤痕比对起来实在不类,各自的用意更是判若云泥,若说是出自一人之手,我先就第一个不信。先说这耳后毒伤,如此心思暗算一个不懂武功之人,其中的隐情就颇耐人寻味。想王掌柜一生老实殷勤,哪能惹来如此仇家?再者这贼子几可算是‘秋毫无犯’,显见也不是为财。如此一来,便可断定是杀人灭口无疑。凶手既想王掌柜几日后方死,自是怕人生疑,要旁人疑不到他,既有这一层顾忌,自然是这楼里有人见过他,至少也是王掌柜本人见过他,凶手该不是背地里潜进此间,必是堂堂出入之人,十有八九就是楼里的客人。再说背心上这一处掌伤,打得太过蹊跷,头一宗这凶手的功力实在惊人,绝不是无名之辈;二者凶手拣了王掌柜俯身之际一掌打来,若说是暗算,我看倒也不像。这凶手武功奇高,杀一个不会武功之人,尽用不着如此。方才师父细审这地上的足印,我本没在意,此时想起,里面果然是有玄虚的,满地上的脚印除了王掌柜的,大都似有若无,只脚趾脚跟处稍有些痕迹,显见凶手是武功高绝之人,但就只尸身旁这几个脚印竟是一个比一个重的,分明是下手前在提聚功力,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又何至于如此呢?再有这凶手明明白白印上这一掌,分明已经漏了武功家数,又是这等惊人的身手,我虽不知此人,但师父想必是知晓武林中有几人能将这门功夫练到如此地步,如此实不啻于凶手已将身份明示于人。从这种种不合常理之处看来,这凶手竟是唯恐人不知他的门派来历,唯恐人不知他的功力深浅,更唯恐人不知他姓甚名谁!他这一掌分明是打给人看的!他拣王掌柜背向着他弯腰之时出手,不是暗算,竟是为了这一掌打得舒服,印得端正,不至堕了他的名头!他竟是拿活人当作名帖了!”
楚凤歌越说越气,不禁脸红气喘,稳了稳心神又道:“依我看来,这二一个凶手倒大有可能是成心与头一个用毒之人作对,偏偏不容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王掌柜!他这一掌倒一下让这毒杀之局无处遁形了!许是能从他故意留下的这许多头绪中猜到下毒之人的身份也未可知。追究起来,这二人中还是那用毒之人最可杀!不过那发掌之人也决非心存善念,他大可出言警告,却用如此酷烈之计,可见也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
听罢楚凤歌这一席话,师徒几个都不住点头,郁空云更是捻须而笑,赞道:“好!好!难为你分掰得入情入理!欺瞒师父,私自寻仇的罪过可以暂时记下,这几日说不定还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这一夜诸事连番,楚凤歌几乎已将打伤阮德安之事忘了,此时听师父如此说,忙跪下叩头,喜道:“多谢师父开恩!我这儿再代锦云多磕几个头,师父便一并连他也饶了罢!”郁空云笑道:“连你这主犯都饶了,要是只顾拿他这奉令行事的小兵作法,又是哪门子道理?”
楚凤歌正喜得无可无不可,猛然醒觉师父竟是仿了顾锦云的话来调侃自己,又见赫连虓斜眼觑着自己,笑得满脸暧mei,方想起原来相救顾锦茵之时锦云调侃他两个的玩话全被师父和赫连虓、曼筠他们听去了,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又少不得强装一回没事人。
郁空云见此处再查探不出什么,便让顾锦城取钥匙开了账房中银柜,提了税银好答对尚在前面吃酒的毕都尉和那一众牙兵。楚凤歌见只得一个小小的黄缎包袱,正纳罕为何堂堂“范阳第一楼”只缴这一小包银两时,却见顾锦城点验已毕,道:“三百两黄金倒是分毫不少。”原来顾家上下虽然口口声声只道“税银”、“现银”,实则“升平楼”却是用足金缴武安侯这“备冬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