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融兀自沉思,这边那顾锦云已气得浑身发战。他一把扯下脸上黑巾,露出一张犹带稚气的俊脸,容貌倒与其姊有五六分肖似。只听他颤声喝道:“姓阮的,闭上你的狗嘴!我师父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吗?你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暗里损人,我顾锦云生就愚钝,师父传授的武艺十成里学不到半成,同门学艺的十六个师兄弟中我甘陪末座,那‘风虎云龙’四位都是我师兄师姐,武功胜我十倍,我是万万不及的。方才我二师兄的手段你也领教过了,他宅心仁厚,不愿伤你性命,可你竟掳去我姊姊以作要挟,算得什么英雄好汉?是汉子的就放了我大姊,和我这长白派中最不肖的弟子来场单打独斗,你若胜了我,我师兄自重身份,绝不会再与你为难;若是连我也胜不了,你又凭什么敢辱我师门?就请跟我去拜见师尊,听候他老人家发落。如何?”
*原来这“升平楼”的老板顾守澄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孩儿年方十七,闺名锦茵,就是迷倒了当今显德皇帝的这位顾小姐;儿子自然就是这顾锦云,他比其姊小了两岁,自小就拜在长白门下学武。此外顾老板还有一个侄子,比他闺女锦茵还年长八岁,乃是他兄嫂过身后遗下的一个孤儿,名唤顾锦城。顾老板只有这一个大哥,他弟兄两个父母早逝,自小就相依为命,手足之情甚笃。兄嫂相继过世后,顾老板就把这侄儿留在身边,视之如同己出。
顾守澄生平好武,无奈幼时家贫,不得已为生计辛苦劳碌,匆匆数十载寒暑,昔日红颜少年已是两鬓染霜,自己习武是不成了,这一腔纵横江湖的夙愿只好全倾注在后辈子侄身上,他为人豪爽,交游广阔,与郁空云也颇有几分交情,锦城、锦云兄弟俩自然就成了长白掌门的亲传弟子。
锦城比锦云年纪长了十岁,他入门既早,人又勤勉,再加上师出名门,二十几岁就已是北疆武林中威名赫赫的人物,身兼“鸿名院”的三堂教席,在派中几可与他众位师叔比肩,江湖上早有传言说将来承郁空云衣钵者非他莫数。
比之这顾锦城,长白派少一辈弟子中的“风虎云龙”四人已算是后起之秀。这四人功夫虽好,但年纪尚小,在江湖上只是崭露头角,资历德望还都不堪大任。四人虽是合称“风虎云龙”,倒不是这四人名字中真有这四字,都是暗指,好比楚凤歌,占的是个“风”字,乃是“凤”的谐音,余者三人也大抵如此。
近些年来,长白派崛起于北疆武林,白头山“风虎云龙”四位少侠的名头也着实响亮,好些武林人士只知“风虎云龙”并称,却还不知这四人本来名姓,只当四人名字里必是各含一字。偏巧顾锦云的名字里就有一个“云”字,往往人家一听他自报家门,乃是长白门下,见他年纪既小,武功又强,多半就想当然地将他误作是“风虎云龙”之一,十之八九开口就要赞道:“久仰长白‘风虎云龙’四位少侠,今日一见,果是英雄出少年。”每每都闹得顾锦云好生难堪,为此他也常在师兄弟面前抱怨几句,吵嚷着要改名字,不过顾锦云年方十五,终究是小孩心性,于江湖虚名这一项上到底不大用心,说说就算,也没真改了名字,可到底这还是他不愿提及的一件尴尬事。想不到今日阮德安故意揭他这疮疤,叫顾锦云又如何不怒?
阮德安闻言嘿嘿一笑,翘起大拇指冲顾锦云晃两晃,道:“好汉子!真英雄!现下怎么又想找爷爷单打独斗了?不是两个年轻后生欺负一个糟老头子了么?顾锦云,少在人前假仗义,爷爷我生来就不是君子,更不是傻子。今日亏得爷爷急中生智,诈死骗过你两个兔崽子,才赚得你们自己泄出师承来历,趴在地上时才知想要爷爷性命的原来是长白派姓顾的和他二师兄,不然爷爷只怕死了都是只糊涂鬼。‘英雄好汉’?你两个以众欺寡时怎么不和爷爷讲什么‘英雄好汉’?你再想想,今儿这事怎么就这么巧?你师兄抡圆了把爷爷摔到地上,可巧面前就是你亲姊,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这就是老天不许我姓阮的栽在你两个臭小子手里!老天爷既如此眷顾,爷爷若是放了这女娃,那可就是不知好歹,只怕天都不容我。咱爷仨折腾了半天,也都累了,就这么聊着倒也不错,雄武城的人马说话就到,等来了撑腰杆子的,爷爷再跟你们哥俩好好亲近亲近。”
阮德安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人影一闪,见一个阔少模样的少年扑将上来,右掌撮指成刀,朝自己颈侧狠狠斩来。阮德安先是一惊,但见这少年功夫实在稀松平常,于是反踏前一步,上面虚晃一掌,下面一招“老树盘根”,已将来人轻轻松松绊倒在地,俯身将他封了穴道,还未直起身来,忽感金风扑面,猛一抬眼,只见半空中一个老者驭剑而来。那人尚在两丈开外,阮德安已觉得罡风裂体,剑气袭人,两眼被吹得一阵灼痛,心知碰上了绝顶高手,看这一剑的气势,既挡不得也躲不开,亏得他人急生智,扑前一掌向地上那少年公子胸口上膻中大穴拍去,口中喝道:“想救个死的么?”
袁道融这一剑乃是惊怒交集下全力出手,只差得两尺就能在阮德安身上开个透明窟窿,见皇上命悬敌手,却是万万不敢冒险轻进,只好无功而返,硬生生收了剑势,心里又急又悔,咬牙切齿道:“若你伤了他一根汗毛,老夫灭你满门!”阮德安见这本来温文儒雅的老者此时脸白眼赤,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不禁打个寒噤,几句到了嘴边的狠硬话都吓得咽回了肚里,竟嗫嚅道:“这小子先动手的,难道叫我站着挨打不成?”
原来李敦见心中玉人被擒,不禁又气又喜,气的是那龌龊老儿竟敢对顾小姐无礼,喜的是自己终有机会在心上人面前一显身手,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李敦在宫中倒学过两年武艺,平日独斗七八个侍卫也颇占上风,他不知是手下人刻意相让,曲意逢迎,给身边众人赞得久了,就以为自己果真是学武的天纵之才,常有“长于深宫不如托身草莽”之叹,此番微服东来,实在是想一偿行走江湖的夙愿。
本来出门之前,康袁二人对李敦千叮万嘱,着他不可贸然与人动手,但李敦彼时见阮德安那一只臭手掐在顾小姐玉颈之间,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厌恶,恨不能将那老儿碎尸万段。又见顾小姐咽喉被制,气血不畅,如花俏脸渐渐洇出一层酡红,泪珠强忍着没淌下来,只在眼眶里打转,一副让人又怜又爱的模样直看得李敦头脑发胀,热血上涌,当下就想上前救人。
可笑李敦此番“谋划”倒是出奇地周全,他见那阮德安在楚凤歌面前如此不济,就以为自己独个儿也尽可对付得了,故此既怕袁道融横加阻拦,坏了自己的谋划;又怕他出手相助,夺了自己的风头,便想将袁道融远远支开,于是压低声音道:“袁先生,过了这许多时候,怎地还不见老康下来,不如你上去催催罢。”
袁道融也是心下狐疑,他与康晋城保着皇上出门,为了严守机密,两人约好寸步不离,便是与亲信联络也要二人同时在场,不知不觉间康晋城已去了小一顿饭的功夫,仍未回转,袁道融不禁越想越疑,应道:“也好,待老袁上去瞧瞧。”又嘱咐道:“少东家远远站着看会儿热闹,门外那三人互相牵制,自顾不暇,少东家若只是袖手旁观,想来不会有事,无论如何,不可擅自出手,只待老袁回来再说。”说罢匆匆转身又进了“升平楼”。
袁道融哪成想自己刚迈进“升平楼”的大厅,李敦就已冒冒失失地撞上去了,他万万想不到皇上会给自己来一手“声东击西”,纵是他应变神速,怎奈李敦的武艺实在太差,竟连一招也支持不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不及相救。
顷刻之间,袁道融的心境比之方才已是判若云泥,想到今晚连番失策,皇上陷于人手,康晋城又迟迟不归,不由得心中懊恼不已,偏偏又是忧急之下,五内如焚,头晕脑涨,一时间竟没了计较。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袁道融忽然听得耳旁有人说话,那声音似远若近,细如蚊蚋却又字字分明,竟是有内功深湛之人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将话音束成一线,送入他耳中,只听那人道:“晚辈长白派楚凤歌,这相有礼了。想不到前辈武功如此高强,请恕晚辈眼拙失敬之罪。晚辈师弟的亲姊眼下落入奸人之手,蒙贵上出手想救,我师兄弟二人感激不尽。现下贵我两方均有人质陷于敌手,晚辈不才,想出一条计策,斗胆请前辈出手相助……”
阮德安初时只见袁道融须眉戢张,怒发冲冠,已骇得蹲在地上,左掌紧紧按在李敦胸口,右手却还兀自掐在顾小姐颈间,把她扯得也坐到了地上。隔了片刻,见袁道融脸色渐转平和,阮德安才敢大着胆子道:“兀那老……前辈,你且退后二十步,在下与你二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小哥却不知为何,上来不由分说,抡拳便打。姓阮的今日只想保命,不想与您老人家结仇,只待一会儿救命的人马到了,在下马上便放了这位小哥,再给您老人家磕头赔罪。”
阮德安不愿再结劲敌,本想马上放了李敦,但他见袁道融怒不可遏的模样,显是恨极了自己,只怕一放了人质,袁道融就会出手要了自己这条老命,只有先如此僵着,等有人马来援再说。不过阮德安哪里猜得着袁道融真正的心思?这位袁相国真正担心的倒不是李敦的生死,而是怕三人的行踪泄露出去,误了他此次的平藩大计。故此他是断不肯在这里直捱到那毕统领和众牙兵回来的。
袁道融听罢,一言不发,冷哼一声,也不转身,脚尖点地倒着向后飘退二十步的距离,落在长白派两师兄弟的身前,扭头将楚顾两人恶狠狠打量一番,一字一顿道:“你两个小子若敢贸然出手夺人,害了我少东家性命,老夫便将你二人拆皮煎骨!”
袁道融刚刚立定,就见顾锦云走上前来,躬身施礼道:“晚辈长白派顾锦云见过前辈,敢问前辈高姓大名?”袁道融冷冷道:“老夫姓袁,有屁快放!”顾锦云扭头瞥那阮德安一眼,依旧毕恭毕敬道:“晚辈斗胆请袁老前辈稍移贵步,有要事相商。”袁道融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阮德安,口中道:“何事这般遮遮掩掩?在此处说也就是了!”顾锦云面露难色,又扫一眼阮德安,道:“事关重大,老前辈务请体谅下情。”
那边阮德安见顾锦云过去给袁道融施礼,两人对答几句后,袁道融竟随着顾锦云拐进街边一条小路,那楚凤歌却还兀自站在远处,并未除去脸上黑巾,只露出一双神光湛然的眸珠瞪着自己。阮德安猜不透顾锦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狐疑间,却见楚凤歌正无声无息地朝这边掠来,登时一惊,醒觉原来顾锦云施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将袁道融引到远处,让楚凤歌可以放手施为。
念及此处,阮德安便扯开嗓门,大喝一声:“哪个敢近前,我先毙了地上这小子!”果然街角处传来一声怒喝:“小贼,竟对老夫使诈!活得不耐烦了么?”几声劲气交击的爆响后,顾锦云喷出一蓬血雨摔在街心,紧跟着一道白芒风驰电掣般从街角射出,直奔楚凤歌后脑而来。只听得袁道融声如洪钟,喝道:“姓阮的,掌下留人!老夫便替你料理了这两个小贼又何妨?”
楚凤歌闻得脑后恶风不善,猝然转身,袁道融脱手射出的龙泉宝剑已然离眉心不及一尺,金风凛冽,寒气迫人。楚凤歌不敢硬挡,又怕这一剑飞过去伤了旁人,当下翻身后仰,宝剑从头上掠过时,觑准时机,在剑尖下三寸的剑脊处屈指一弹,只听锵然一响,这三尺龙泉便向上斜飞而起,刺入青冥夜色里,不知所踪。
楚凤歌甫一直身,就见袁道融不知何时已立在面前,脸上犹带一丝诡异莫名的笑意,冷然道:“小子,莫怪老夫心狠手辣,今日你是非死不可!”说罢右掌化爪,五指箕张,朝楚凤歌头顶猛插下来。
阮德安见袁道融先是打得顾锦云喷血倒地,又对楚凤歌痛下杀手,不禁喜得浑身发痒,只怪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条妙计。眼见袁道融一番重手下,楚凤歌只能勉强支撑,毫无还手之力,阮德安还不忘奚落两句:“老英雄,打得好!您老不光武功盖世,还是扶危济困的侠义心肠,也教长白派那起假仁假义、沽名钓誉的鼠辈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大侠!”
阮德安话音未落,只听楚凤歌一声惊呼,已被袁道融一腿扫在软肋上,人还未摔出去,又被袁道融扯着右脚拽回来,探指在他身上连点了七八处穴道,才握着脚踝将他狠狠摔在阮德安面前,可巧与那李敦只隔了两步之遥,并排躺在地上,那手法竟与方才楚凤歌摔阮德安那一下一般无二。
阮德安见状大喜,纵声狂笑道:“楚凤歌呀楚凤歌,这一摔滋味儿如何?这可真是眼前报应来得快,爷爷撞落的牙齿你可都该还给爷爷了罢?”袁道融见阮德安只是嘲骂,并不敢上前,知他忌惮自己,道:“你只管放心,他被老夫以独门手法封住穴道,天下间懂得解法的想来不过寥寥数人。你尽可随便出气,老夫去看看另一个小子死了没有。”说罢转身朝顾锦云走去。
阮德安见袁道融走远,心中再无疑虑,松开掐在顾锦茵玉颈间的右手,只扯过她的手腕,扣住脉门,拖着她趋前两步,来至楚凤歌身前,见他脸孔朝下伏在地上,狞笑道:“成日家听人说你楚凤歌生得容颜俊朗,举止风liu,乃是东三镇出了名的俊俏郎君,只不知这美少年若是蹭掉了鼻子,还有谁家的姑娘当你是如意郎君?”
说罢一脚将楚凤歌踢得翻了个身,只见他蒙脸的黑巾不知何时已经失落,登时露出一张口鼻若雕、眉目如画的清俊面庞,只可惜他目下身受重伤,眼耳口鼻七窍流血,形容凄厉,不然端地是个百中无一的美男子。再细一端详,见他肤色莹白如玉、脸庞犹如刀削斧砍而成,棱角宛然,几缕垂在颊边的黑发略带卷曲,末端隐现蓝光,更兼高鼻深目,看来必是有外族血统无疑。
阮德安俯身对着楚凤歌端详片刻,口中啧啧连声,叹道:“果然是貌比潘安,难为你爹娘如何生的。姓楚的,你给爷爷听好了,虽说你想取爷爷性命,但爷爷我菩萨心肠,以德报怨,也未必就非得要了你的小命儿,今日只削了你的鼻子权当给长白派留个记认,日后量郁空云那老儿也不敢不认栽在姓阮的手下。啧啧,只可惜我这一刀下去,不知要有多少女儿家从此恨我入骨,怨姓阮的误了她们的终身!”
说罢就欲弯腰从靴筒里摸匕首出来,手刚探进靴子,只觉着右腕一阵刺痛,竟是被顾锦茵狠狠抓了一把,这一下抓得着实不轻,五根指甲都戳进了肉里,阮德安一是痛极,再者强敌已去,也不必死死抓着这女娃,遂抖手将顾锦茵摔在地上,也是他此时心中畅快,虽然吃痛,还不忘打趣道:“怎么,还没亮刀子就有人心疼了?死丫头,急着找死么?料理了这小子,就轮到送你姐弟两个上路!”
顾锦茵羞得满脸通红,不理阮德安,只冲着顾锦云悲呼道:“锦云,锦云你怎样了?快答应姐姐一声,爹爹只得你这么一个男孩儿,你可……你可千万不能……不能就这么……”原来顾锦茵虽然心悬亲弟安危,怎奈一直受制于人,这时甫一离了阮德安掌握,便高声呼唤,只盼顾锦云一息尚存,能应上一声。想到亲弟生死未卜,纵是顾锦茵如何刚强,此时也不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穴道受制,足不能行,只得在地上奋力扎挣着向顾锦云挨过去。那阮德安竟似铁石心肠一般,仍旧讥诮道:“他死了岂不更好?你爹爹偌大的家业不是都便宜了你这小妮子?日后也不怕没有倒插门的女婿了。”
那阮德安见顾锦茵越爬越远,狞笑着跟在后面,顾锦茵爬得慢,他走得也慢,竟举步从李敦身上跨了过去,这圣朝的天子几时受过这等屈辱,可怜他被点了哑穴,连张口喝骂也属奢望,极怒攻心下竟两眼一翻,背过气去了。
阮德安跨过李敦,也欲从楚凤歌身上迈过去,就在他一脚抬起尚未落地的当口,楚凤歌猛然腰身一扭,竟头下脚上地从地上旋飞起来,只见他两腿急转如风,左脚猛撑阮德安下颌,右脚直捣他胸口。这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相距不及半尺,楚凤歌更施出生平绝技,慢说阮德安猝不及防,便是他加了万二分的小心,这一招必杀的“倒旋剪”一出,他也是在劫难逃。
只听得半声惨叫,阮德安胸口便首当其冲,他只觉一股摧心裂肺的大力当胸而来,听得肋骨断裂之声不绝于耳,喉头一甜,张口喷出漫天血雨,这一声惨嘶犹未尽情,已被楚凤歌接踵而至的左脚硬生生截断,若说胸口那一脚楚凤歌尚留了几分情面,不欲取他性命,这踢在下颌的一脚可就是毫不留情,皆是因为楚凤歌恼他出言恶毒,一再辱及师父和师弟一家,想给他留个教训。
这一脚踢出,阮德安登时下颌脱臼,嘴里剩下的几十颗牙齿一并“背井离乡”,连带余下那半声惨叫,都被咽回肚里。楚凤歌上面两脚建功,下面一双手也不闲着,左手撑地,右掌一勾便将阮德安尚未落地的脚踝抄在手中,紧接着腰中一拧,已然稳稳立在当地,犹将阮德安倒提在手中。楚凤歌生得高大,提这么一个瘦小如猴的老头儿也不见如何吃力,他见阮德安口中咦呜连声,下面双手兀自乱甩乱打,便又脚踢膝撞,连封了他几处穴道。
此时两道人影飞一般抢上前来,一个弯腰抱起李敦,连声呼唤,除了袁道融更有何人?另一个只忙着给顾锦茵解开穴道,竟是适才重伤喷血、老半天毫无声息的顾锦云。只见他此时满脸欢容,却哪有半点儿受伤的模样!
顾锦茵坐在地上,一时间未能醒悟,只瞪了一双红肿的秀目,惹人怜爱的目光在楚顾师兄弟两个脸上逡巡了几回,忽然回身在顾锦云身上又掐又拧,连捶带打,脸上已是破涕为笑,娇声里犹带着哭腔,嗔道:“我打你个没心肝的浑小子,想吓死姊姊么?”
顾锦云嬉皮笑脸,大声讨饶,笑道:“这主意可是二师兄出的,姊姊要掐要打,也只管找他去,只顾拿我这奉令行事的小兵作法,又是哪门子道理?不过若非二师兄聪明绝顶,想出这等妙计,今日要救姊姊可就难比登天了,何况他又为了姊姊甘愿受辱人前,回头姊姊可得当面好好谢他一谢呢!”
顾锦茵一听这话,登时飞红了双颊,又想起方才阮德安“有人心痛”那句讥讽,不由得心事更重,脸上一阵阵发烧,兀自垂头不语。楚凤歌也觉尴尬,不过他脸皮到底厚些,只装作没听见便胡混过去。
这边袁道融已将皇上救醒,又浑身上下检视一番,见李敦只是一时晕厥,并无大碍,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暗自庆幸之余,想到自己今夜连连失策,若非长白派这姓楚的少年妙计解围,险些就要阴沟里翻船,不由得将此番东来这一片争雄之心也灰了几分,所幸他素来心志坚毅,强自振作,向楚凤歌拱手道:“小兄弟,今夜之事,多亏你巧施妙计才得圆满了局,老夫这里代我家少主谢过恩公救命之德。”
楚凤歌忙道:“前辈言重了,此事全由晚辈师兄弟两个而起,连累贵上晚辈已是愧疚不已,所幸尚未铸成大错,恩公二字无论如何是万不敢当的,况且计谋得逞全赖前辈鼎力相助,晚辈这里还要谢过援手之德。”
他还欲说些谦谢之辞,却被袁道融截入道:“恩恩怨怨,也不必非要分个清楚。尚有一件要事须得做个了断。”一指阮德安道:“这老儿无论如何不能留他在世上,若是楚小兄下不了手,不妨由袁某代劳。”
楚凤歌只当袁道融是为长白派着想,便道:“不劳前辈挂心,便是惹出武安侯,想来敝派也应付得来,况且这贼厮与晚辈一个师弟有杀父之仇,怎也要禀明师尊,再行定夺。”袁道融见他执意不从,便欲出手用强。楚凤歌见袁道融勃然变色,心里一惊,忽又见他露出一副凝神细听的神色,正暗暗纳罕时,只听袁道融道:“今夜之事,各位若能守口如瓶,自是与各位无干,袁某更感激不尽,若是几位说与旁人知晓,日后纵使山长水远,袁某也要再与几位见上一面!”说罢抱着李敦飘身形没入夜色之中。
袁道融一去,立时“升平楼”里就有丫鬟、婆子一干人等拥出来将顾锦茵众星捧月般扶回家去;还另有三五个年老持重的管事迎上来拉着顾锦云问长问短,顾锦云对老父的这几个得力臂助甚是尊敬,忙又给楚凤歌一一引见。
原来“升平楼”外这一闹,楼内可也如炸了锅一般,众人一时都没了主意,有几个莽撞的就要去报官,亏得有年老的管事识得阮德安,知道那是武安侯府的总管,官府里来了人断没有顾家的好处,忙喝止住了。几个老管事一商议,只有遣人速去“鸿名院”把顾锦城找回来怕才镇得住局面,于是便派人骑快马从后门搬救兵去了。
顾锦云一听已知会了他大哥,急得一叠声只叫“糟糕”,又道:“大哥若是知道了,先就要挨一顿臭骂,况且他知道了,就等若师父知道了,这可是糟糕透顶。”楚凤歌也苦笑道:“你道事情闹到如此地步,还瞒得了师父么?纵是瞒得了,我也不敢瞒,依我看今日这事情算是被你我搞砸了。反正麻烦已给师父惹下了,一味瞒着就怕误了大事,我思前想后,总觉着此事恐非你我想得这般简单。”
楚凤歌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叹道:“到底是长了几岁,比师弟还多些见识,可惜尽是‘事后诸葛亮’,全不顶用。”楚顾两人闻言大吃一惊,回头看时,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一身灰布长袍的中年剑客,身材高挑,眉目清俊,乌黑长发披散肩头,背后一把硕大颀长的古剑,此人乍一见下并不觉有何惊人之处,唯有眉心正中处一道深刻竖纹颇为醒目。
楚顾两个一见之下,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知道抢前磕头,口中直叫“师父”。原来正是长白派掌门郁空云大驾亲临。顾锦云胆小,跪在地上不敢言语,只不时拿眼偷觑师父,倒是楚凤歌大着胆子问道:“师父几时进的城?我和锦云原想明日一早就去寻间干净客店,给师父打好前站,不想您老人家竟早到了一日,打弟子一个措手不及。各位师叔和师兄弟们没随师父一起来么?”
郁空云伸手扶起两个徒儿,苦笑责道:“亏我来得早,不然只怕你两个就给长白闯下大祸。”顾锦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师父往楼里让,又吩咐几个管事,去请父亲出来,备宴给师父洗尘。
谁知那几个管事见了郁空云竟如遇见救星一般,一齐围拢上来,各人脸上俱有忧急之色,其中一个姓张的老执事给郁空云施礼后道:“幸亏您老到了,这下可有了能做主的了,您老快来瞧瞧吧,我们这里可出大事了!”顾锦云见他说得沉痛,只差没掉下眼泪来,也不顾师父在旁边,急道:“出了什么事?为何竟不告诉我?快说快说!”那张执事道:“少爷快别声张,去老爷卧房看看便知。”顾锦云听罢拔腿就奔后面跑,郁空云命人先将阮德安抬下去疗治,也携了楚凤歌跟在后面。
这“升平楼”后尚有一处园林,山榭水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本是占地极广,再后方是顾家的宅第。纵是这师徒三人健步如飞,也走了一盏茶的的工夫。一路上,楚凤歌便将今夜之事大略禀明了师父,郁空云听罢只是沉吟不语。
及到了顾守澄卧房门口,三人已闻见草药香气,顾锦云心里便“咯登”一下,口中直唤“爹爹”便一头扑了进去。房里本有四五个姬妾侍女围侍床前,见少爷进来,忙闪在一旁,顾锦云只见自己老父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满头冷汗,露在衾外的右肩头裹着重重白布,刺鼻的药草气扑面而来。
顾锦云一见之下,心中便觉似戳了一刀般难受,眼泪扑倏倏落下来,抢步跪在榻前,又不敢号哭,强自抑住悲声,哽咽道:“爹,爹!您这是怎么了?谁把您伤成这样?您睁眼瞧瞧,是锦云回来啦!您倒是睁睁眼啊!”郁空云见他已是泣不成声,恐怕顾守澄见了反添心酸,探手扶起顾锦云,柔声道:“锦云莫哭,你爹爹暂且无妨,待为师先给他诊诊脉息。”
顾锦云倒也听话,他知道师父不但武功卓绝,还精通医理,一边拭泪,一边给师父搬过椅子。郁空云刚一坐下,方才那几个老执事也随后骑马赶来了,领头的张执事一进门便喘吁吁道:“正好,就请郁大师快给我家老爷瞧瞧,家里的大夫只敢开治外伤的方子,外面请的名医一时半刻还到不了,就算来了,恐怕对这等拳脚所致的内伤也远及不上您老内行。”又吩咐道:“快把那张外敷的方子拿来给郁大师过目,看看有何不妥之处。”郁空云摆手示意众人噤声,遂为顾守澄拉开衣袖,把脉细诊。
这边楚凤歌拉了张执事来至外间,问道:“顾老伯如何伤成这样?几时伤的?”张执事也知楚凤歌是家里两位少爷的亲师兄弟,平素常来常往,算不得外人,遂顿足叹道:“可不就是二更天的事。东家说去账房取备冬银子,恐自己提不了那许多,便命我跟着去。刚上了二楼,东家见账房里熄了灯火,就起了疑,上前一推,又发觉门竟锁了。东家便捶着门一叠声地叫‘老王’,想是怕失了盗。他正叫着,忽然门就开了,蓦地一阵大风,把廊道里的灯吹灭了有三四盏,连我手里的灯笼也熄了,紧跟着一道黑影从里边冲出来,就听老东家一声惨叫,摔出有一丈来远。我当时骇得傻了,只当是什么妖魔鬼怪,那黑影一阵风似的从廊子头里的窗户撞出去了。待我醒过神来点灯一看,老东家竟是给人在前心重重打了一掌,方猜到那原是个武艺高强的贼人,这才晓得喊人捉贼救人。”
楚凤歌问道:“家中上下可有人看见那贼?”张执事苦了脸道:“这可邪了,家里前前后后二三百口子偏是没一个撞见生人的,吵嚷了半天连个贼毛也没见着。”楚凤歌心想若是真正的高手潜进府中,竟被看家护院的家丁察觉了才是怪事呢!又问道:“顾老伯受伤后可有什么话说?”张执事忙道:“有,有!我刚一上前扶住东家,他竟一把抓了我的手,只道:“切莫声张,快去护着小姐!’就是这话,东家连说了两遍才迷糊过去,我听这话虽蹊跷,可东家说得郑重,断不是胡话,马上遣人去寻小姐,可惜已经晚了一步,亏得楚少侠妙计,才保得小姐周全,不然等老东家醒来,我老张可再没脸见他了!”说着对楚凤歌连连作揖拜谢,楚凤歌忙上前扶住,说些客套谦词,心中却顿起疑云,暗忖:我与锦云追赶阮德安到此,却正撞见顾小姐,这已是难得的巧遇,顾老伯又如何猜到女儿遭劫呢?此事令人甚是费解,怕是要等顾老伯醒转方才能解此疑团。
楚凤歌再无话问,两人随即又转回卧房,见郁空云已然诊脉完毕,正解开顾守澄胸前包扎的白布,欲为他检视伤口。楚凤歌心中不解,上前低声问道:“师父,听说顾老伯是被掌力所伤,如何竟会留下外伤?”
郁空云朝榻前的几上一指,道:“就是那个救命的物件所致。”楚凤歌一看,却是一个海碗口大的铜盘,上面穿着百十把钥匙,想必是顾老板日常掌管往来财务所用。楚凤歌见那钥匙盘上犹有干凝的血污,便猜到顾老板必是将这钥匙盘揣在怀内,那贼一掌打来时,这铜盘就如护心宝镜一般为顾老板挡了大半掌力,否则焉能只伤不死?可惜那铜盘上还穿了钥匙,突兀不平,掌力摧震下,必将钥匙碾入肉中,是以才留下皮肉之伤。
此时郁空云已拆开裹伤白布,只见顾老板胸口一个紫森森浑圆的淤痕,缘边一圈俱已破损,血肉模糊,深处入肉盈寸,几见胸骨。楚凤歌看了心下不忍,背过脸去;顾锦云登时又涌出两行热泪;郁空云也看得眉头紧锁,暗叫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