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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琼楼夜话(修)

正是秋忙时节,已近掌灯时分,范阳城中最是繁华的东平市一带竟没有一家店铺打烊。原应通宵营业的青楼赌馆自不必说,出奇的是,但凡有字号的饭庄、客栈、店铺、银号俱各幡幌高挂,灯火通明。就连与之毗邻的靖安里的几家镖局也未曾歇业。

坊间行人却较往常寥落了许多。平日里街边杂耍卖艺、沿路乞食的也都一概不见踪迹。更奇的是,众店家竟不是因客忙方才延业——此时倘或寻遍东平市中二百一十八家商号,拢共怕也凑不齐十个客人。

这么个但凡外乡人都难免惊疑不定的当口儿,却有三个鲜衣怒马的京商正自东平市南坊门策骑而入。说是京商,只因三人马上都插有长安城里专营药材的大商号回春堂的“鹤衔仙芝”的誉旗。圣朝时,凡累世专营、商誉广被的大商家,无不制有誉标、誉旗,前者贴在所营货物之上,后者悬于店铺车马之旁,皆是为了张显信誉,广开财路。至英宗开隆初,誉标、誉旗需上报户部,“以专其所有”,更有所谓“御题金匾”二十四家。回春堂就是其中之一,故此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眼见天色已晚,这三人却不急着投店,反倒甩镫下马,安步当车,一路行来有说有笑,指指点点,竟在这清冷街衢上游赏起来,丝毫不把此间种种诡异非常之处放在心上。不多时行至一处琼楼广厦,三人见门楣上一块金匾,书“升平楼”三个大字,着实气派不凡,又见楼上灯火辉煌,便即悠然步进门来。

却说这升平楼乃是东平市里首屈一指的酒家,踞于三层“近水阁”临窗雅座,整个东平市里繁阜景象可尽收眼底。楼内装潢富丽而不媚俗,更有几个偏厅依照北方诸胡风俗布置,故不论胡汉,皆奉此楼为“范阳第一楼”。

升平楼的东家姓顾,名守澄,已近天命之年,从十六岁起子承父业,三十年来惨淡经营,将一家蒸饼调汤的小食档熬成了今日富甲一方的升平楼。其中多少甘苦,实难与外人道。

话说顾老板此时正在三层凭栏而眺,似在候着什么贵客驾临,却忽见楼下走来三个衣衫鲜明、气宇轩昂的客人,不禁一愕,暗忖:怎地今晚竟还有外乡客?

掌柜王盛陪侍一旁,见状趋前两步,低声问道:“东家,接是不接?”顾老板叹一口气,道:“开店没有挡客人的理,凭我在雄武城里尚有几分薄面,便让他们上来罢。” 王掌柜点头应是,转身欲走时,顾守澄又道:“回春堂的客人非比一般,着后厨多用点儿心,别叫京里来的客人挑拣出什么,看低了咱升平楼。”王盛点头道:“东家放心,老王应付得来。”

王掌柜回身疾步抢下楼去,一入大堂,迎面见那三人正自挑帘而入。王盛运足目力仔细打量,见是二老一少,中间一个少年郎只得十六七岁年纪,举止高雅,行为合度,一望而知是有些家世的,此人本生得眉清目秀,可惜两只眼角略朝下斜,面白而唇薄——直如用匕首在鼻下划了道血痕一般,于斯文贵气中又透出几分骄戾来。

身旁两老者俱是一身玄青,左首一个须发如银,面泛红光,身形魁峨威猛,着褶衣缺袴,外服半臂,作武人打扮。右首老者腰悬长剑,却是一身文士衣巾,虽是不伦不类,怎奈此人生相着实儒雅隽拔,配上海下一部美髯,倒颇有些出尘之姿。

王盛干掌柜几十年,自负阅人无数,眼力过人,平日里瞥一瞥就能将客人出身来历断个八九不离十。可今日遇见这三人,却着实有些摸不着门道,不禁暗暗寻思:往年回春堂取道范阳出关办药的伙计倒也常见,只是绝没有如此排场,等闲不会光顾升平楼这等侈靡之所。瞧眼前情形,两老者竟与个少年牵马打帘,恭谨有加,莫非这少年——竟是回春堂的东家不成?

王掌柜心里虽疑惑,嘴头却没有片刻耽搁,一壁打手势催伙计打理门外三人马匹,一壁赔笑脸,道:“几位远来辛苦,楼上景致好,劳烦请移贵步,楼上请!”两个老者同时望向那少年,见他微一颔首,举步上楼,两人忙左右跟上。

王盛在头前引路,口中却道:“有些日子没见贵宝号的人来范阳了,宝号生意可好?”那文士打扮的老者笑应道:“托福,生意也还不错。”王盛忙道:“不敢,不敢,几位有所不知,小老儿虽是掌柜,却只是给人帮衬,我们东家姓顾。”又随口道:“平日也常见贵号办药的伙计,似三位这等气宇不凡的人物倒是初见。恕在下斗胆,这位小官人可是姓黄?”

回春堂的东家姓黄,天下皆知,故王盛方有此语。那少年面无表情,并不答言,又是那文士打扮的老者道:“掌柜的好眼力!这位正是我们少东家。不瞒掌柜的,我们老哥俩这次出门,名是办药,实则只为陪我们少东家散散心。”

王盛忙道久仰,借着恭维老黄掌柜,也便结结实实拍了这少东家一轮马屁。不想那少年仍是无动于衷,便是王盛赞他老子时,亦不见半点儿客套辞色。

说话间,三人已在近水阁临窗落座,那少年斜睨一眼,见王盛垂手侍立在旁,忽自淡然道:“掌柜的可以退下了!”王盛奇道:“三位尚未点下酒菜,小店——”

一语未完,那壮硕老者猛地击桌怒道:“你这老儿,恁地多嘴!有什么拿手的只管做好上来,还怕算账时短了你银子不成?”旋又摸出一锭金子拍在案上,叱道:“先沏壶好茶,下去吧!”

王掌柜被唬得登时一愣,颐指气使、一掷千金的大豪客他也见得不少,只是这回春堂的也是买卖人出身,不料竟如此倨傲无理。那少年人不懂事也还罢了,不想那年纪最长的老者更是蛮横。

王盛强压怒气,拣起金子,暗自忖度:“回春堂有这么一位少东家,怕也长久不到哪儿去!”转身下楼时心中又骂:“‘可以退下了’,小兔崽子,你当自己是谁,当朝天子么?”

可叹王盛平生自负眼力了得,今日偏偏就看走了眼!书中暗表,这少年非是旁人,正是当今圣朝真命天子,年号“显德”的九五之尊!随身侍奉的两个老者亦非等闲,那喝退王盛的老者姓康名晋城,官拜右武卫大将军,封凉国公。那文士打扮的老者姓袁名道融,位列右仆射相国,乃是圣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

此二人俱是当今圣上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袁道融时任太傅,乃是显德帝李敦十八岁正式加冕前的辅政大臣;而那康晋城不但是两朝元老,更是当今的太国丈。其女康明素入宫为贵妃,见宠于先英宗皇帝,开隆十年被册为皇后,如今已是太后。康皇后膝下无男,只得一位公主,显德帝李敦虽非康后所出,却深得其宠爱。加之生母陈贵妃早逝,故而李敦便将康皇后认作娘亲,康后也视之如己出。正是如此,乾和二十四年,李敦方能在皇位之争中脱颖而出,未及弱冠之年登极圣朝大宝!

其时显德帝在位四载有余,圣朝自高祖肇造,已传了十代君王,煊煊赫赫百余载,至英宗开隆年间,更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有诗为证,曰:“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当涂何翕忽,失路长弃捐。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①

谪仙人②这一首《古风》作于英宗乾和初年,圣朝开国至此已历一百三十余载。其时国势昌隆、物阜民丰、远夷宾服、四海升平,正可谓“国容何赫然”!

然则盛世既久,朝堂间渐生骄逸,在上则不免重色轻国、亲佞远贤、任人唯亲,臣下亦多有奢靡无度、侈泰庸惰、寡恤民情更至废弛武备者,诸般弊象渐次纷呈!诗中“王侯”以下六句,极言当权者势焰之盛,逸乐之靡,便是隐刺其情。末四句引前代扬雄草《太玄》之典,更暗讽天子不辨贤否,徒令庸者尸位、良干在野。扬雄《解嘲》中有言道“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越霸”,英宗失士如此,不免为后世种下败因!

宦海倦客自云:书至此处,不妨暂且打住,只因忆起德公(作者注:“德公”即是宦海倦客对老半人马瓦兰·德拉柯斯的敬称)回忆录中于我前朝兴衰有一番评述,窃以为鞭辟入里、颇为中肯,抄录于此,聊以代吾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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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公瓦兰回忆录之一——从历史说起

中土的历史通常被解释成一再重复的王朝循环史,尽管这种说法掩盖了某些时期隐藏在循环表象背后的一些根本性变化,但至少表面看来,中土诸王朝的兴衰确实是呈循环样式的。

大凡王朝的开创者,总是一个才干与魄力兼备的铁腕人物,但是几代以后,在宫廷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其子孙后裔,很可能变得软弱无能、放荡不羁。虽然有时会出现一个强悍的统治者或者一个能干忠诚的大臣设法阻挡这种堕落,但总的趋势无疑是朝下坡路走,直至成功的起义推翻王朝,重新开始人们所熟悉的循环。

而另一种循环则是从每个重要王朝刚建立时所共有的安宁和繁荣开始的。社会安定的恢复导致人口增加和生产规模的扩大,从而相应地使收入增多、国库充实。但是,个人野心、家族影响和制度的压力这三者的结合必然迟早会使皇帝们去承担过多的义务。他们不断将人力和财力消耗在修筑宫殿、驿道、运河、防御工事,宫廷铺张以及旨在拓展疆土的边境战争上。因而,每个王朝在它建立约一二百年后都开始面临财政上的种种困难。

同样地,在其统治中期,圣朝第九代君主英宗也开始面临一个王朝衰落时通常遇到的各种问题。帝国开支超过税收,同时人口增长大于土地供给,农民家庭不再能分得小块土地。“均田制”被破坏,贵族、官员、地主开始无情地搜刮农民,扩大其地产。由于税收制以人头税为基础,支付不断增长的帝国开支的捐税负担都落在广大自耕农头上,而随着赋税的增加,他们愈来愈被迫将自己的小块土地出让给大地主,而自身沦为佃农。地主则凭借与他们财产相当的政治影响,只缴纳微不足道的税额。地主zhan有的土地愈多,朝廷的岁入愈下降,落在数目日趋减少的自耕农头上的赋税愈增加,这样的恶性循环敲响了帝国崩溃的警钟。

朝廷作出的反应是逐渐把人头税改为土地税。这虽使税收增多,却无法阻止自由农民人数的下降。圣朝实行的“府兵制”完全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之上,自由农民的减少意味着自卫军和徭役方面的人力相应地短缺。这使得朝廷不得不组织起职业军人或是雇佣军来担负帝国戍卫边疆的任务。从此,边境上的军队不再是由武装起来的自由农民轮流充当,而换成了更容易成为守边将军嫡系部队的常备武装。这种具有颠覆意义的演变直接把“节度使”——这个其后一个半世纪里主宰中土命运的阶层推向了历史的前台。

朝廷财政上的亏空和府兵制的败坏奏响了皇权衰落的序曲,中央渐渐失去了对全境军事力量的总控制,此消彼长下,节度使们开始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他们手中掌握着国家人数最多、战斗力最强的部队,皇帝必须倚重他们才能保证边境的安宁。圣历乾和二十四年,统治了中土近半个世纪的英宗皇帝“龙驭宾天”,这位“五十年的太平天子”留给身后的是一个繁华鼎盛表象下危机四伏、暗流激荡的大帝国,而他的继承者显德帝李敦当时却还只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

面对年少软弱的新主,手握重兵、雄视中央的节度使们表现得愈加肆无忌惮,凭借着手中的军权,他们开始向皇帝要求并且实际上zhan有了个各自领地内政治经济方面的各种权利,进而将自己的藩镇发展成为有实无名的“国中之国”,而只对共同的皇帝表示名义上的效忠。

圣历显德四年,在我刚刚来到中土的时候,这个伟大的帝国正面临着这样危险的形势。几个最强的节度使已经开始觊觎帝国的皇位,他们中势力最大的一个是镇守帝国东北部的鲜于停侯爵。而朝廷显然已经察觉到了这位侯爵的野心,一些果敢有为的大臣开始利用他们所能想到的各种权谋手段打击削弱侯爵的势力——当然,除了正面开战。因为那时帝国的力量早已分散了,朝廷所能动员的兵力在侯爵的庞大实力面前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但是,为了保护皇室正统不受威胁,大臣们还是要想尽办法与侯爵周旋,甚至不惜以年轻皇帝的生命作为赌注。

当然,这些情况是我在其后几年的冒险历程中慢慢了解到的,而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刚踏上这片土地不久,就已经卷入到了一场决定中土命运的残酷的权力斗争中间。

——瓦兰·德拉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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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篇揭过,言归正传。既已交待过三人身份来历,如今只管说他们外面言行。见王掌柜下楼去了,那右仆射袁道融四顾无人,压低声音向康晋城道:“老康你怎地如此莽撞!若被有心人看破,岂不惹出事端?”康晋城脸上一红,嗫嚅道:“我耐不得那厮聒噪。”旋又转向李敦,垂首道:“老臣该死,望陛下恕罪!”

显德帝正临窗而眺,闻言并不回头,只淡淡应道:“太国丈性子耿直,何罪之有?”袁道融闻听此言,摇头苦笑道:“老康你切莫再口称‘陛下’了,陛下也万不可再言‘太国丈’三字,适才一句‘退下了’可把老臣惊出一身冷汗!我等君臣三人刻下所在之处,虽不是龙潭虎穴,可毕竟不比宫里,人多眼杂,更难保没有居心叵测之辈。万一陛下微服出巡之事走漏了风声,我等又于此地露了形迹,臣属万死不足辞其咎啊!”

这少年天子终回转头来,微微一笑,道:“好罢,康先生,袁先生,从即刻起至回宫止,二位任谁若再称一句‘陛下’,朕就罚他一年俸禄,若朕——我再叫错一声,叫的是哪位,就赏他一年俸禄,如何?”二人知他说笑,忙道:“如此赏赐,我等怎敢领受,只望少东家小心谨慎,就是老袁老康的洪福了!”

忽闻得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三人忙岔开话题。片刻,见是王掌柜亲自奉茶上楼。因有了前事,王盛来至三人桌旁,不敢多言,只道:“上等的顾渚紫笋,三位慢用。酒菜已然吩咐下去了,便请稍候片刻。”

王掌柜正待退下,李敦忽道:“掌柜的不忙走,我有一事不明,想问个明白。”王盛忙道:“客官尽管问,小老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敦便道:“此处虽名为‘近水阁’,可远不临池,近不拥泉,不知这‘近水’二字从何而来,又有何典故呢?”

王盛笑道:“小店虽蔽陋,在东三镇也算小有名气,各方朋友捧场,给了个‘范阳第一楼’的万儿。每年中秋佳节,本地的高官显爵、富商豪客、名人雅士十有八九要携家眷来此赏月,就连武安侯他老人家也常赏脸驾临小店。年头一长,也就成了例,还得了个名儿,叫作‘近水秋会’,取的无非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赏月是宾,相互攀附结交方是主。及至后来,小店三层也就改了这‘近水阁’的名字。其实近的哪里是水,近的是达官显贵才是真!”

李敦“唔”了一声,神色颇有些不悦,道:“武安侯位高权重,众人自是竞相攀附了?”王盛笑道:“整个范阳城里入得了他老人家法眼的能有几人?一般的达官贵人平日里想见侯爷一面也难比登天,秋会时能一睹尊范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缘,至于‘攀附’二字,提也休提!真正巴结得着的倒是雄武城中的大小将领,这班人在北疆莫不是横行无忌的人物,个个英雄了得!若不是武安侯帐下有这一干能征惯战的骁将,北疆百姓怕也没有这许多年的清平日子。”

眼见李敦脸上不悦之色愈重,袁道融心中暗叹这少年天子不懂敛藏,忙岔开问道:“我们一路东来,途中见许多武林人物也都赶奔范阳,一问才知原来八月十六范阳城中竟有一场武林盛事。我们少东家也是好武之人,这便紧赶了几日,只怕误了眼福。今日走得急,一路上不曾休息,我这老哥哥未免心里焦躁些,适才对掌柜的多有得罪,我这厢给您赔礼了!”

康晋城见状也只得低头拱手道:“小老儿性子粗直,一时无礼,掌柜的便请多多担待罢!”王掌柜忙不迭地还礼客套,表面上一脸淡然,心中却也有七八分得意,腰杆儿也拔直了几寸,欣然道:“要说三位来得也真巧,八月十六是范阳赫赫有名的‘鸿名院’两年一届开馆纳徒的日子,这可是北疆武林中的一桩大事!若单是开馆纳徒也无甚稀奇,今年之所以不同以往,皆是因为恰逢长白派遴选嫡传弟子的大礼也一并举行,特许鸿名院弟子也在备选之列。这长白原是北疆第一大派,门人弟子本有近万之数,虽说八年前一场‘改派为院’的风波之后,长白只剩下八九个元老和十来个亲传弟子,偏是威名更胜往日,这七八年间又有几个少一辈的门人在江湖中崭露头角,长白派的声威可说是如日中天,连带着鸿名院也一年比一年兴旺。如今鸿名院中弟子少说也有两三万,既有如此威势,一派的大典成为武林盛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王盛一壁罗嗦,一壁偷眼观瞧,见那少东家已然敛去骄慢之色,正自凝神细听,心中得意就又添了一分,续道:“这几日各方江湖人物云集范阳,带契着小店的生意也红火了许多,若不是今日有些缘故,客人们都避在后头休息,小老儿现下怕也无暇在三位面前贫嘴了。”

李敦显是好武之人,闻听此言双目放光,追问道:“听闻长白掌门郁空云武功卓绝,冠盖北疆,更是我圣朝武林‘四圣’之一,手中一柄决云剑三十年间罕逢敌手,掌柜的久居范阳,可曾见得郁空云施展身手?”

王盛笑道:“三位只道郁大侠‘改派为院’在范阳开创鸿名院,其人也必在范阳。其实长白派仍远在关外,并未举派南迁,听说郁大侠一年中也只得两三月身在范阳主持院务,小老儿只在‘秋会’时见过他老人家几面,当真是渊停岳峙,宗师风范,教人心中只得一个‘服’字!不过小老儿不通武艺,纯是外行的观感,瞧三位这形格气度,都是武林高手,若能亲见郁大侠,必另有一番高见。”

李敦听说如此,颇为失望,心中不甘,又问道:“王掌柜难道竟从未听闻郁空云与人交手,或是显露武功么?”王盛露出思索神色,旋即摇头道:“怕有八九年没听说郁大侠和谁动手了。他老人家武功高绝,长白派又声威日隆,偶有不自量力的武林人物往往连长白少一辈那关都过不去,渐渐地也就鲜有人登门挑战了。”

李敦待要再问,此时酒菜已然齐备,十来个俏媚女郎流水般捧上佳肴琼酿。绮筵徐开,但见南之蝤蛑、北之红羊、东之虾鱼、西之果菜,各色水陆珍馐毕陈于前,一时佳人美酒,满室生香。康袁二人不禁暗叹这升平楼果不负“范阳第一”之名,纵比之长安名楼上林苑亦不遑多让。

李敦久居禁闼,倒无甚观感,只觉此处远比宫中有趣,十来个妙龄女郎盈盈浅笑,美目流波,直比宫娥们低眉顺眼的模样多了千般柔情、万种妩媚。

不多时布宴已罢,见袁道融挥退众侍女,李敦竟颇有些恋恋难舍。掌柜王盛见状也便知机退下。袁道融取出银针,逐次检验杯盘中酒馔,确保无虞的方自移到皇上面前。李敦兴致不在酒菜,随口问道:“两位对郁空云其人所知多少呢?”

康晋城不屑道:“练武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八九年不与人比划,只怕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如今恐只剩个虚名哄哄世人,不知日后便宜了哪个行运的,一举破了他的不败金身,必能一战成名!”

袁道融为李、康二人斟上美酒,叹一口气,徐徐道:“老夫近年来留意关注武林风云,深觉郁空云此人大不简单,撇开武功不说,不论是眼光胸襟还是智慧谋略,江湖中怕是都罕有与之匹敌者。”

李敦奇道:“我只道大凡武功已入化境的宗师大家,都是飘逸潇洒,不问世事的人物,想不到袁先生对郁空云竟有如此一番评语,莫非这也是一个觊觎我李家江山的居心叵测之徒?”

袁道融道:“这倒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少东家请想,武安侯鲜于停兼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之位,东镇渤海,北慑契丹,威加北疆,功盖朝野,实乃一代枭雄,如此人物如何竟容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想这北疆一带,诸胡混杂,兵戈不止,民风悍勇,武风炽烈,武林中门派林立自不必说,江湖上大小帮会更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可如今屈指一算,这几十年间有哪个门派胆敢不向武安侯低头,又有哪个帮会不是看鲜于停脸色做人?连北疆的几大国派也算在内,有胆量违逆武安侯的怕是独有长白这一门而已。这郁空云既能不依附于鲜于停而光大长白一派,必有其过人之处。据老袁所知,早年间,武安侯也曾对郁空云多方笼络,甚或欲让爱子拜在长白门下。想他鲜于一门家学渊源,武安侯本人又武功盖世,号称我圣朝军中第一高手,只是威名不播于江湖,何须将儿子送至他人门下?此举显是向长白示好,其意不言自明。更奇的是,郁空云竟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李敦截入道:“武安侯之子鲜于泽在长安侍驾多年,想不到竟是长白门下,听说他平日里只顾纵情酒色,上殿时就哈欠连连,哪有半点儿习武人的样子?莫非是他蓄意隐藏武功,竟想暗算朕不成?”

康晋城笑道:“少东家莫多虑,那鲜于泽当真半点儿武功也没有,太后记挂着少东家安危,早曾嘱咐俺老康留意那鲜于停质子,防他图谋不轨。俺奉太后懿旨多番试探,若那厮身负武功,绝瞒不过俺,少东家大可放心。”

袁道融也道:“少东家有所不知,那鲜于泽是武安侯长子,十一岁即进京侍驾。那拜在长白门下的却是鲜于停的幼子鲜于沛。其兄鲜于泽长质于西京,平素侈靡荒淫,早已不足为患。”

李敦道:“原来如此,我竟不知武安侯除鲜于泽外尚有一子。”话锋一转,油然叹道:“太后殚精竭虑,处处为朕着想,可朕却懵然不知,此情着实可叹!此番回京后,朕定要多抽时日陪伴母后,以尽孝道。”说罢这少年天子竟自龙目泛红,泫然欲泣。

康袁二人见皇上感慨自责,忙不迭地赞叹劝慰,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方使李敦平复下来。提起前话,李敦向袁道融问道:“适才袁先生说郁空云收鲜于沛为徒,难道长白派竟当真与武安侯沆瀣一气不成?”

袁道融笑道:“这正是此中精妙之处!郁空云也深知长白一派兴衰存亡全在自己一念之间,若应承下来,等若公然与武安侯结成盟友,在当时局势下必遭朝廷所忌;倘使一口回绝,就是与武安侯划清界限。长白这等号令一方的名门大派,于武安侯来说非友即敌,若公然决裂,除非长白合派上下易名南迁,否则连在辽东立足,嘿嘿,也难比登天啊!”

李敦闻言怒道:“鲜于停如此处心积虑肃清异己,其心何在?他还将朝廷放在心上么?他眼里还有朕和太后么?”袁道融见圣上愈发失态,忙道:“少东家切莫高声,不然老袁可要斗胆讨一年俸禄了。鲜于停窃怀司马昭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少东家何必再为此动怒?且听老袁把话说完。”

见李敦收了龙威,袁道融续道:“郁空云既答允收鲜于沛为徒,遂择吉日拜师入门,还广邀武林同道前来观礼。当日行礼之时,郁空云煞有介事地请出长白门规,让鲜于沛当众诵读,立誓终生不违,方可竟入派之礼。鲜于沛见那门规中有一条‘凡我门下弟子,终生不入行伍,不为武将’,竟无论如何不肯立誓。鲜于沛乃将门虎子,少有大志,其时虽只有十岁,于此事却绝不含糊,而长白派也断无百年规矩为一人而废的道理。见此事已成僵局,郁空云当即提出收鲜于沛为不记名弟子,只传武功,不入门墙,言语间尚不住称赞鲜于沛立志高远。武安侯见此情形,也只得应允。如此一来,郁空云等若向天下剖白了不与鲜于停同流之心,收鲜于沛为徒只是爱其人才,兼且并不直接开罪武安侯。此计虽妙,但鲜于停如何不知郁空云在玩弄伎俩?从此也对长白派顾忌甚深。”

李敦奇道:“既为武安侯所忌,长白派焉能在这八九年间反倒愈发兴旺起来?”袁道融道:“这便是郁空云的过人之处了!乾和二十一年,也即是郁空云收鲜于沛为不记名弟子的第二年,长白派中出了一件大事——郁空云决意在范阳开创鸿名院,也即是所谓的‘改派为院’了。他本拟以鸿名院取代长白派,就此便让辽东长白一门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可此举无异于自掘祖坟,在派内立时激起一场轩然大波。派中元老大都不解郁空云一片苦心,誓死不从,甚至不惜师兄弟反目,拔剑相向。郁空云无奈下与众同门达成妥协,长白派保留各元老的亲传弟子,其余弟子门人悉数转归鸿名院门下,如此总算消弥了一场祸起萧墙的门派惨变,可惜仍有三五个顽固派元老一怒下弃派出走。这些人若知晓现下长白的盛况,当后悔当日的愚顽短视。”

康晋城不解道:“只听你说什么‘改派为院’,俺实在不懂这什么院呀派呀的究竟有甚分别,名字变出花来也不过是习武收徒,若只是改个派名又何必如此兜兜转转,大费周章?”

见圣上也露出不解神色,袁道融解释道:“这里面的分别可就大了!但凡江湖门派,必有森严门规,弟子一旦拜入门墙,须对师门忠心不二,言听计从。有所谓‘师徒如父子’,这门派就好比家族。弟子一身艺业皆来自师门苦心栽培,弟子对师门不忠就如同子女对父母不孝,都是大逆不道之事,必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故此,往往掌门一声令下,众弟子莫敢不从,就如将帅之于士卒一般。似长白这般拥万人之众、称雄一方的名门大派,随时可以摇身一变,化作一支决胜沙场的劲旅,如此怎能不遭武安侯所忌?而这‘院’就大为不同了,郁空云一手创立的鸿名院实则纯是授艺的武馆,常人只要身无残疾,缴纳‘束修’即可入院学武。门派中人拜师入门往往分文不缴,一身修为俱是师门所赐,为师门效死也是理所应当;而鸿名弟子等若买来一身艺业,满师后即与师门两不相欠,故此鸿名院对门下弟子并无太多约束可言,更谩说指使驱策了。郁空云如此‘改派为院’,实在是拔去了戳在武安侯心头的一根芒刺,更是为长白一派的百年基业着想。当年长白派看似声势大弱,但派中几代好手犹在,并未伤及元气,蛰伏了这六七年,待得‘鸿名院’壮大起来,声势比之当年长白犹有过之,郁空云又突然宣布要从鸿名院中遴选资质出众的弟子入长白,如此等若是从两三万人中择二三良质美材,日后长白焉能不高手辈出,称雄武林?这一番谋划,可谓是机心深刻,用心良苦哇!”

康晋城截入道:“既是为长白着想,那郁空云起初如何竟要绝了自家基业呢?”袁道融道:“方才所说只是郁空云欲‘该派为院’的利害所系,依老袁愚见,即便不论武安侯之忌心,郁空云迟早也要迈这一步。此人具大智慧,胸襟远非常人可比,寻常武人耿耿于怀的门户之见于他心中只怕一钱不值。鸿名院刊刻了一部《鸿名说武》,乃郁空云本人所著,弟子入门必读。开篇即有一番宏论,道:‘武学一脉,源远流长,然则千百年来或一师一徒或一师数徒,谨小慎微,口手相授,师疑弟子之诚不愿倾其所有,徒惧师门之威未敢稍有旁骛,无数奇功绝艺日趋衰微,终杳然于江湖,盖皆缘于是!另有识见高出世人者,将其毕生所学集于一册,以期流传千古,却为后世贪欲所误。偶得者怀璧其罪,觊觎者*,秘笈之祸,累世不绝,冤魂呻吟于地府,孤寡嚎啕于人间。武林惨事,莫过于此!光大武学,上窥天道,此乃吾等学武之人毕生宏愿。窃以为首当摒除繁文缛规、门户之见,使有志者遍学于天下名师,方可集前人之大成,始有望上窥无上至境!为师者亦应胸怀广大,择人授业,考其人品资质而不计其余,以弟子青出于蓝为喜,见弟子另学于高人而慰。倘能如此,则百年后无师徒之分,唯闻道先后有别;无门派之别,唯术业专攻有异。华夏武林极盛之况,不外如是!’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语,发前人所未敢发,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实道出郁空云生平所愿。尝闻鸿名院中师不专徒,弟子尽可逞其所好,广学于院中名师。古人云:‘知之惟易,行之惟难。’郁空云既能不畏世俗,知而行之,不愧是我圣朝武林第一奇人,日后华夏武林新局面想必当自此人始!”

李敦听罢,沉吟良久,道:“如此说来,这郁空云实是个非凡人物,不愧‘北圣’之名,朕倒真急着想一睹此人风采了!”

袁道融笑道:“少东家不必急,后日即是鸿名院开馆纳徒的正日子,长白派也恰择了此日遴选嫡传弟子,郁空云别出心裁将两场大比合而为一,只听说西郊檀山脚下连擂台都已搭好了。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长白如此张扬,不免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武安侯想必不会就此放过郁空云,江湖中人也多有眼热心忌,憋着劲儿拆冷台的,一则暗中掣肘,二则当众搅局,后日大比时必有好一番热闹扰攘!长白一门倾派南来自不必说,这百年难逢的盛事也须郁空云亲临主持,十有八九便能见他展露手段。倘如此,便不枉我们陪少东家走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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