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我低头看着手里托盘上莲子羹,那是专为景和精心烹饪的。
只见一路行来,羹肴冰凉。
而我心竟也冰凉一片,只余苦笑。
我。。。。真傻!
我居然天真地以为,是景和他对我有心,所以才不惜冒着与东国误解决裂的风险,救我于水火之中。
孰料是南国人深藏不露,胸怀大志,早已精心布局,步步谋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东国上下,只看到南国假意修好,来往热闹;岂料他们对东国竟也觊觎已久!
。。。。
晚风轻拂,有皎洁的月光透过寝殿窗格抛洒下来,疏疏淡淡。
我双眼朦胧,恍惚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我被困在马车内,本已是满心的悲屈和绝望。
却做梦也想不到,一位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如玉男子,和同着万丈辉光,就这样不期然映亮了我的眼,照进了我的心。
明明,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明亮。
我不愿去西国,却也再回不了东国。
我已把南国视作了我的家,把这个男人,视作了我的夫君。
还幻想着,在这里平安和乐,更名重生,直至终老。
果然——最是美梦容易醒。
奇怪的是,本来这个男人和这个国家,我曾坚信已是我后半生唯一的指望,但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它破灭了,我却没有掉下半滴眼泪。
相反,嘴角微扬。
我怎么忘了?
谨德是太子,景和也是太子。此外,他们还都是男人。
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不足挂齿的女人,就这样轻易地放弃雄图大略和雄心壮志?
三国相互掣肘已近百年,谁都想打破平衡之局,一统天下,做一个千古留名的帝君。
谁又真的甘愿只是龟缩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如今难得有了这样一个百年难遇的良机,景和作为南国太子,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和情字,袖手作壁上观?
年青貌美、多才多艺的女人常有,而一统天下、成就霸业的良机,却不常有。
我不怨他舍我而取大业。
但是,这世上应该还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可供他挑拨离间、煽风点火,他却偏偏利用了一个爱他、想与他百年偕老的女人,来令东、西两国厮杀争斗,令这个女人家国破碎,同胞枉死!
让这个女人成为家国的千古罪人,却——还口口声声说他爱她。
我想起了那些个指着我义愤填膺喝骂的东国百姓,还想起了那个狠狠扇了我一耳光的婆婆。
从前的桑娘至少还可以挺直了腰板,头顶云天,脚踏大地,怆然面对故国君臣,义愤叫屈。
但是,现在——
我想起了草原狼王呼邪单于那讥诮冷笑的眼神,仿佛在说——桑娘,我以为你对东国有多么忠心耿耿,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双手猛一发颤,瓷碗从托盘刹那间滑落到地上,“啪”一声,摔得粉碎!
声响惊动了内殿密议的两人。
景和太子毕竟年青,立时反应过来,大喝道:“谁?!”
早有带刀侍卫疾奔入内,将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勒令着我走到景和面前。
。。。。
“桑娘,你可是在生我的气?气我利用了你?”
”桑娘,纵使我利用了你,可我待你——依然是真心的。“
”桑娘,景和对天地发誓,倘若他日我一统天下,必不介意你出身低贱,一定立你为天后。三千后宫虚置,今生今世独宠你一人。“
。。。。。
“没有。我怎会生你的气?”我轻轻叹了口气,“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是我夫君,便是我的天。”
”不留在这里嫁给你,这天下还能有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地?“我苦笑,“再说,普天之下,除了你,还有谁敢来娶我?”
”呼邪单于?”我静静地凝视着他,“你当知道,我与这位草原狼王,早已缘尽。”
”谨德?“我用力地咬住唇,苦笑着看向他:”你觉得,他若要我,会伙同他父王,亲手将我送给西国蛮子吗?“
”就算他另有苦衷,也不至于如此长的时间里,对失踪的桑娘不闻也不问,可是?“我垂下了头,神色黯然。
”所以,除了这南国,我已无处可去。除了你,我已无人可嫁。“
他喜动颜色,轻轻伸出手,将我搂在怀中。”这么说,桑娘你是答应嫁我了?“
我埋首不语。
他更喜,朗声道:”你放心。有我谨德在之日,就绝无负桑娘之时!“
。。。。。
他大叫一声,紧紧捂住了脖颈,面色惨白。
我看见,有潺潺的鲜血从他指缝中蜿蜒而出,像一条条细细的红色小溪。
”为什么?桑娘,为什么?“他神情又惊又痛,又不甘心。只是紧盯着我,反复地追问这一句话。
”为了你狼子野心,置天下生灵于不顾!为了你私欲熏心,置家国人民于不顾!”
。。。。。
我被投入了南国死囚大牢。听说景和太子被重伤,满朝御医束手无策。
南国皇帝已经昭令天下,广求神医,若有续得太子性命者,赐官进爵,赏银无数。
一时应征者无数。但能治者却寥寥。
我自忖已必死无疑,但万万没有想到——
“走吧。已赦你无罪,还不快走?!”眼前这个老人虽一身便服,但我仍识出是那夜在景和宫中的南朝宰辅。
只是此番再见他,这位老人再无当初意气昂扬,踌躇满怀。
腰背佝偻,白发苍苍。
我将信将疑地拿起包袱,虽不信他们会如此好心,肯这样善了,但既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也就昂然而出。
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一桩心事,忍不住又回头问道:“你们太子他。。。。”
老人如遭雷击,满脸悲恸,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方道:“托桑姑娘洪福,太子已于前日西去。”
他盯着我,突然间双眸如刀锋,直逼而来:“桑姑娘,如今称你心意了罢?老朽有一不情之情,桑姑娘既已遂了扰乱三国,祸害三国之大志,恳请今后高抬贵手,万勿再踏足我南国!”
老人突然又咬牙冷笑,“就算陛下满足太子遗愿,特赫了桑姑娘。但老臣以为,其它两国未必如我国一般好说话,再对桑姑娘网开一面。”
。。。。。
坐在马车内,一路颠簸,整个人也晕晕沉沉。
纵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可我仍要归去东国。
——因为,这里我的故国。即便是死,也要叶落归根,不作流离之鬼。
只是,若是此番归于东国,又碰巧是黎长生奉皇命来缉拿我,少不得又被他耻笑奚落一番。
我甚至能想像他捧腹大笑的样子:”桑娘,我真服了你。如此自掘坟墓的事情,你是如何做出来的?“
笑罢,他一定又会故意将大脸凑到我面前,像看怪物一般,有模有样地端详一会,口里啧啧称奇:”既做了此等事,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后悔了吗,桑娘?
想想世人讥笑,再想想未知前路。
倘若你不行刺于南国太子,此刻恐怕不是仓惶奔波,憔悴于江湖,还不知东国如何发落处置于你。
而是高枕无忧地在南朝皇宫,享尽荣华富贵与万千宠爱。
悔吗?
悔。简直是悔得肠子都要青。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桑娘一定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倘若你想想你的国家,你的同胞,这天下所有的人民与家庭,你就会觉得,你一个人,和这许多人比起来,是那样地渺小而微不足道。
当初应谨德太子之请,去诓取西国的冶钢秘术,其本意便是不希望他们一国坐大,再起兵戈。
唯有三国掣肘,方能保这天下和平,这天下苍生。
这没有什么很难做到的。
更并非桑娘有什么独一无二的高尚情怀。
而是想想那些为了保家卫国而牺牲的战士,那些用生命来保全我们,使我们得以成长、生活,享受和平的人们。
再想想,那些因为战争而无辜散乱的家庭,流离失所的百姓,甚至莫名枉死的老人,孩子,妇女。。。。。
他们不是别人,很可能便是你我的父母孩子恋人和亲人。
还有这从小生长的土地。它对于我们来说,是那样亲切熟悉。
它哺育着我们,包容着我们,我们也热爱着它,依恋着它。
所以,没有办法去忍受,异国的强盗们冲进来,用武器和铁蹄来践踏它,蹂躏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