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衣候的客房内站定,想到阿蛮一介胡女竟是为了保卫东国,却被东国的小王爷杀死,不由得一时心潮起伏。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以避之?”男人声音悠悠响起,带有几分戏谑的成分。
我诧然抬眼望去,只见红衣侯正自顾自坐在桌边,意态悠闲地斟了一杯酒,慢慢拿到唇边,眼角余光淡淡扫我一眼,轻笑道:“看不出伎馆区区一个下人,倒也有这样弥高而尚的情怀。小侯倒有心想见识见识这位福嫂了。不知桑娘可曾见过?那是何等样人?可否为小侯描述一二?”
我老脸微有些发热。弥高而尚?纯属死性不改而已。
只听得红衣侯又悠悠笑道:“不过,本侯也听过一些民间野话——自古忠臣无好死,自古忠诚难善终。不知桑姑娘以为如何?“
自古忠臣无好死?
这句话仿若利箭一般,直刺入心。
十年前的一幕幕,突然又历历在目。
草原的狼王——呼邪单于眼里是滔滔的怒火,面容扭曲,狼牙刀已离我那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它的嗖嗖凉意。我正咬牙闭目待死之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狼牙刀迟迟未曾落下。
在这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他贴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轻声说道:”桑娘,枉孤如此真心待你,你却为了东国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孤骗孤。孤不杀你了。孤要和你赌一局,且看看你为之掏心掏肺的东国和百姓,会如何待你!”
我讶然睁眼,无来由地心头袭上一阵寒凉。
却见他眼神诡异,似嘲似悲似喜,决绝地骑马而去。
。。。。。
“姑娘,姑娘!”一位身着淡绿色罗衣,苹果脸上有一对甜甜酒窝的小丫鬟大惊失色地冲了进来。她是谁?这样熟悉的声音,似乎从童年、少年时起,就听了不下几千、几百万次。我眼睛忽然湿润了,对,我怎么会把她忘了?怎么能把她忘了?!
这是从小伴我长大的喜儿啊。她虽然名义上我的丫鬟,实际却是我的小妹妹,我的手足啊!
——对了,她那时还活着,还没有因为要保护我,而被东国的皇帝处死。
”怎么了,喜儿?可是前线战事又出状况?“我紧张地问道。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她死命地点头,说:”听说,听说前线战事一败涂地。西国人凶蛮,我军几乎便是一触即溃。几座城池太守均死节。伤亡军民不下数十万。朝野震动,好像打算商议求和,欲献上姑娘和金银,换得西国退兵。“
献上我?
我茫然若失地倒退几步。
想当初,我应谨德太子之求,为了东国军民,厚着脸皮去盗取草原冶炼纯钢密技,其后又在全天下人面前,驳了这位狼王的求亲,令得他大失颜面,伤心含恨而去。
以草原狼王睚眦必报、快意恩仇的秉性,倘若我被东国献出,就算未必会被一刀处死,也绝会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满朝君臣不会不晓得其中厉害。
我虽绝不敢以功臣自居,却也不想,冤冤枉枉地便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我想起呼邪单于那诡异的眼神,手足一时冰凉。却还是反复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心想绝不可能的,东国君臣倘要如此做,岂不是寒了全天下报国志士的心?
何况谨德对我也不是无情。他曾亲口对我许下三生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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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她!这个女妖精!“一把碎石子迎面砸来,我猝不及防之下狠狠挨了一记,额上火辣辣地痛。吃惊地捂住伤口,我看向四周。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
每个人都面露愤怒之色,恶狠狠地盯着我,似乎我真的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恶事。
御林军们一边呵斥,一边拼命拦阻。但是不知为何,仍有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挤了进来。
她如疯魔了一般,披头散发,冲在我面前,一巴掌便推开想上前保护我的喜儿,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一名御林军怒喝着挡开她,她又突然嚎啕着跪了下去,说:“姑娘,你人美,心为什么这么狠毒呢?你勾引了呼邪单于,干什么又不肯嫁他?我家大儿、二儿、三儿全部上了前线,都战死了。只剩下最小的儿子,可怜还未满十四岁,朝庭便要来征兵!老妇人这一辈子,现在膝下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着盼他给老妇人送终。姑娘你行行好,这仗实在是不能打了!你就嫁了呼邪单于吧!”
我一下呆怔在当地。举目四望,只见群情激愤,有吼叫的,有哀求的,也有要拼命的。
更多的,则是骂桑娘祸国殃民不得好死的。。。。
一时之间,呼邪单于的声音在耳边回旋:“且看看你为之掏心掏肺的东国和百姓,会如何待你!”
我两眼发黑,一时站立不住,几乎要摇摇欲坠。幸亏喜儿眼疾手快,抢上一步将我扶住,在御林军的护卫下,挤出重重人群,终于上了马车,向皇宫疾驰而去。
我并没有见到皇帝。也没有见到那个与我约定三生的谨德太子。
而是被抓了起来,蒙住双眼,不由分说地推上了皇家的豪华长途马车,在送往去西国的路上,人身自由严格被限,被严密看押了起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兵戈四起,喊杀声大作,一时恍惚,还以为是被送到了前线。
心中正自惴惴难安,突然车帘被一个风华绝代、身着铠甲的男子撩起。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正午,面目如玉的男子就这样轻轻地拉开车帘,万丈金色而耀眼的阳光从他身后丝丝缕缕地泻进来,映衬得他整个人宛如仙人下凡——竟是光华夺目,不可逼视。
他是谁?是谨德么?听说我有难,特地来救我的么?
我满眼含泪,多少天的担惊受怕,恐惧忧愁,悲伤愤怒,却奇迹般在这一刻放下心来,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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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眶又是一阵潮湿。我忍不住再次看了看意态悠闲、举杯自酌的红衣侯,目如星光,面如白壁,宛然故人音容。甚至连那种举手投足之间的自在风流,都形神酷似。
但是,理智却又狠狠地提醒着我:他不是景和。
南国的景和太子,早在十年前,便已遇刺身亡了。
“桑娘,你没想到会来救你的人,居然是我,对么?”他轻笑,拿着酒怀的手却微微发着抖,“看见我,而不是谨德,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桑娘,凭心而论,你觉得,我大南国比之大东国,江山如何?人物如何?”
”桑娘,我要为你建一座广寒宫。在我眼里,你比之嫦娥,还要美上几分,好上几分。“
”其实我常常想,纵使这世上真有嫦娥,又怎及得上我的桑娘之万一?“
有人说,回忆越美好,便会显得现实更残忍。
我闭目失笑。
那——倘若回忆很残忍,现实是不是就显得温和而美好了?
”一切都是太子神机妙算。西国呼邪单于没有等到美人,以为被东国人再次欺辱,都是愤恨难平,视东国如死敌。已举倾国之军压境,掠夺了无数城池。
东国的老家伙现在被西国蛮子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连家底都端了出来。谨德太子连夜奉召入宫,举国十四岁以上男丁都被强征从军,以应前线战事。
嘿嘿。咱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到时候,不管是东国胜了也好,西国胜了也好,必定元气大伤,绝无再与我国一战之力。“满脸皱纹的南国宰辅捋着胡须微笑着。”梅元帅已经当着老臣面,赌了血咒,说必要借着此番良机,一统三国。他作名臣,殿下为天子。“
而我则听得如一桶冷水当头而下。
若不是为了给景和一个惊喜,绝不会如此化作宫女打扮悄悄潜入他寝宫。不意却听到如此惊天消息。
却听得景和微笑道:”天下之主,其实当着也没有什么太大意思。只不过桑娘身子弱,我始终觉得,东国物产丰富,药材充足,不妨就拿了来,给我的桑娘调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