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容岚又住了两日,见兰舟的病情平稳了,就说府里还有些事需她回去安排,便回城里去了。
那日那几个被罚的婆子到底没有被饶过,结结实实挨了四十下,赶出庄子去了。
兰舟求情固然是因为她所受的教育不愿见到好好的一个人被打得半死,也是因为她心里觉得体罚不是最好的惩罚办法。
但容岚却自已认为是她太善良懦弱,语重心长地说大女子处世不能有郞夫之仁,手段太软弱,刁奴势必欺主,更有甚者,打着主人的名号在外为非做歹,连累主家,许多显贵人家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败落的。
更何况,那日,如非那几个婆子怠职,聚在一处吃酒赌博,何至于她在庄子里走了半日都寻不到人引路。
看守庄子本来的人就少,平时没主子来,刘四刚从别处提上来做管事,又年轻压不住人。那几个婆子消息不灵通,只听说这次来住的是一位二房的病弱小姐,母父皆已离世,这些老油条婆子就不把她放眼里了,只在庄门候了一候,等兰舟等人回院子后就又聚在一起糊混。
这次,也是趁此机会给她立立威。
兰舟听容岚这样说后,就不作声了。心里暗道,这位姐姐果然不像她外表看上去那么温和。也是,官臣显贵人家出来的,有几个是老实呆的。
说起自己的这两位堂姐,兰舟也曾听了些闲话,京城里暗地里都传诵一句话,虎母无犬女,绵羊与混猫;这后两者就说的是她的两位堂姐。
大堂姐张容岚虽在朝廷里挂了个职,却是份闲差,平时既不用上朝也不用当差,她在外也是温吞好商量的性格,所以人人都当她是老虎生出来的绵羊。而二堂姐张容舒就更彻底了,连挂个闲职也不肯,每天除了在外斗鸡走狗,在家里夫侍间鬼混就没别个正经事情做。
排行老三的那位堂姐虽听说有些聪慧,却是庶出,早在七八年前就病死了。所以大姨张云膝下除了这两位嫡出的堂姐外,就只有一位三年前出嫁了的嫡公子,和几位庶出的公子。
茶余饭后的京城老少,最爱拿这两位不成材的侯府小姐与她们的表姐妹相比。她们的表姐妹就是大夫人之正夫孟氏娘家,容岚容舒的外祖母家,孟阁老大人家出的两位嫡孙小姐,那两位嫡孙小姐可比容岚容舒风光许多,不仅在少时就才名远播,如今却更出息了,一个在户部做官,一个在吏部做官,虽然还年轻,职位也不算高,但其祖孟大人却是先帝的三大托孤之臣之一,把持朝政多年,哪里有人家比得过她们家是一门三杰。
烈火烹油,这里兰舟的想法,孟家风光是风光,可当今凰上已经成年且已亲政,正是培养自己的一套领导班子的时候,如果还有个不识相的托孤老臣在指手划脚,那么,做凰帝的人会做何感想?权力的顶峰只有一个人的位置,登峰的路却是累累血泪和白骨。
相比之下,兰舟倒觉得容岚容岚舒的不成材像是在掩藏锋芒,要知道,张侯老太君也同为是先帝托孤之臣,大女儿张云又是一部尚书,也是显赫至极的家族了。就算是今上的外祖家,可自古外戚专权的也不少,焉知凰上不会有所提防?
自已该不该适时给祖母老太君提个醒呢?如果张家倒霉了,自己也脱不身。兰舟想罢,又有些自嘲。算了吧,老太君是什么人,怎么会不清楚其中的干系呢?
罢,她还是先担心自己的身体吧,三天两头病倒,这可不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还没有开始享受人生,云游四海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怎么甘心整日与病榻为伍。
那就先订个锻炼计划好了。
“冬至,伺候笔墨。”兰舟心动不如行动,当即唤人。
外间进来一个小厮,行了礼,劝道:“小姐身子还没好,改日再动笔吧。”
兰舟见来的不是冬至,也不是立夏,而是小五,一愣,问:“冬至立夏呢?”
小五微微一怔,道:“两位哥哥病了,告了假。”
兰舟皱眉,“什么病,两个都病了?要紧么?”
小五的表情更怪了,只道:“不要紧,大夫说将养几日就好了。”
兰舟见他的表情,心里起疑,喝问:“到底什么病?!”
小五几时见过她发作,唬了一跳,双脚跪倒,颤声道:“小姐别生气。两位哥哥在院子里跪了两日,又挨了几下打,支持不住才病倒的。”
兰舟听了只觉头一阵眩晕,说不出话。她还以为这两日不见两人是因为容岚恼了他们,暂时调他们到别处去当差,想不到却是这个缘故。只是——
“后来不是不让打了么,怎么还挨了打?!”
“岚小姐长随是出去叫不用打的,可,已是挨了几下了的。”小五小心翼翼道,不敢将冬至当时只挨了两下就昏了过去这句话说出来。
兰舟闭了闭眼,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又恼又气又伤心的感觉,恼的是张容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下令责打两个在烈日下跪了两日的人;气的是自己竟然那么迟钝现在才发现;伤心的是那两个小白兔娇嫩的半大孩子因为她的原因受这样的苦。
她心里明白并不能全怪张容岚的狠心,世情如此,在主人的眼里,做奴仆的命贱如蚁,主子病了痛了,不怪是不是主子自己不当心不听劝,而是要怪下人伺候不用心。
只是,冬至立夏到底是不同的。他们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相处最久也最亲密的人。在她偶尔对未来迷茫而感觉彷徨无助的时候,在她偶尔因为怀念过去生活的另一个世界而心情低落时,陪伴在她身边的,给她些许温暖与安慰的,是冬至和立夏。
她只恨自己总是动不动生病连累人,更加坚定要把身体早日锻炼好的想法,当下没法发作,拖着伤脚动弹不得,只好对小五道:“你起来,出去**耕秋收来扶我去耳房看看。”
小五不敢真让她去看,只是哭着劝她不要去,并不起身。
她心急得火燎般,向外高声叫道:“春耕,秋收。”
“小姐,怎么了?”春耕秋收进来就见到她小姐披着头发靠坐在床头,神色阴沉,地上跪着的小五却只是哭。
“扶我去看看冬至和立夏。”兰舟稳了稳语气道。
春耕与秋收对看一眼,心道不能让她去。
“怎么,你们也不让我去!?”兰舟见到更是起疑,知道那两人可能真是病得不轻,指着春耕和秋收气恼道。
春耕有些不忍,张张口,想说话,秋收扯住她,道:“小姐,实话给您说了吧。他们两个的确是病了。他们跪了两日,中了暑气,发了两日烧,大夫已经给看过了,如今正吃着药,已经不碍事了。小姐不放心,想去看看他们,原也是可以的,但您自己还病着,要是见着了他们,相互过了病气,又或者您再见了风,有什么闪失,岂不又是他们的罪过?小姐体贴他们,正该自家好生养病,早早养好身子,主子身子好了,他们心里放心,不也好得快些么?府里的主子们也不用再操心了。”
这话的意思兰舟是听出来了。要想不再连累他人,自己就乖乖养病,不要再折腾了。
她闭着眼,半晌才说道:“好,我不去。让人好好照顾他们。告诉他们,不要多想,安心养病。”
春耕和秋收应了,退出去。
兰舟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了半日,觉得有些饿了,睁开眼想叫人,却见床边还跪着个人,吓了跳,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跪着?”
“小姐没叫我起来。”小五怯怯道,小脸上泪痕还没干。
岚大小姐提了他与小和做了四小姐房里的一等小厮,月钱比原来二等时多了一倍不止,年节更是会多出许多赏钱及衣物,是份体面的差使。爹爹长年病着,看病花了家里不少钱,家里大姐娶姐夫时是向人借钱办的彩礼,姐夫嫁过来知道实情,整日不是哭就是闹,又指桑骂槐说爹爹一人连累全家,如今他做了一等小厮,也能多捎些钱回家,让爹爹能接着看病也能堵堵姐夫的嘴。刚才他惹得小姐发怒不说话,若是小姐真收了他的差使,打发他出去可怎么好?他一边跪着一边流泪,根本不敢起来。
兰舟无语了。难道她刚才太凶了,吓得这小家伙连站来也不敢。十二岁大,要在她原来的世界不过是才读小学六年级,啥也不懂的小祖宗,在这个世界却已出来做活养家了。
“你起来吧,以后也别下跪叩头的。我不耐烦这些。”她叹口气道,见他还是惶恐,只好道:“我饿了,你去拿些吃食来吧。”
小五忙起身出去。兰舟看着门口,又叹了口气,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种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