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无月。
我身着五彩霞衣,面掩薄纱,头发细细地编成了无数根辫子,发稍和裙角都坠有金铃。长长的红色绸带细腻而柔软,在我手中舞动,灵巧如蛇;柔媚的身影伴着乐声旋转,媚影如梭;裙角的金铃清脆悦耳,在我的舞动下自成曲目,欢快如歌。身后伴舞的几个姑娘都是我平日里亲自调教的,个个身着绿衣,艳丽得不可方物,薄薄纱衣下的那些年轻身体若隐若现,灵动间看得到小巧的肚脐。
我知,这样的舞足以倾城,旁边座位上的达官贵人们早已个个浑身压抑不住地燥热。虽然此刻他们或正襟危坐、或目不斜视、或老僧入定,却都只是苦苦支撑的表象,只需看那一双双颤抖着的双手就知道这表象维持地多么艰难。当然也有口水噙在嘴角身体前倾,整个人快要摔下座位的,就比如此刻左侧上位的这位赵王伦殿下。赵王殿下的好色当真不是浪得虚名,想他堂堂王爷想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竟然在别人府邸对着舞女流口水。
我使劲儿忍住自己的笑意,思索着将这舞更名为“妖女散花”似乎更为贴切。
一舞毕,伴舞的姑娘们都分散到各位大人身边陪酒去了。我则在翠儿的搀扶下退入偏厅。
换上素色纱衣,重新梳洗过。走出厅门时翠儿抬头看了看天,说怕是要下雨了,她帮我回飞声雅苑取件狐裘。我只得自己提了灯笼,朝正厅的方向走着,回正厅的路并不长,很快就看到了里面映出来的烛光。
忽然边上窜出个黑影,脚步踉跄地撞到我身上,忽生的变故让原本就脚步匆忙的我险些摔倒,手上的灯笼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扑的一声,灭了。
“吾欲往西阁,汝速带路。”清晰的男声传来。他身子半靠在我身上,酒气扑面,应该是一位宴会厅出来如厕的大人。
真的要下雨了,天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星光,虽然离得很近我仍然看不清他的脸,直觉此人不是很高。
此刻左右没有一个下人,我颇为难。
“竖子,速带路。”我只片刻的沉思他就已不满,语毕开始干呕。
无奈,我只得充当起临时的小厮,搀扶着他赶往便所。一路上脚步踉跄,几次险些摔倒,我不由得暗自庆幸是在自家别院。饶是如此把他交给便所外遇到的下人时,我还是发现自己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借着微弱的烛光我细细打量了他几眼,浅色的便衣华服,身形偏瘦,个子不高,宽大的袖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酒后略显苍白的面孔十分稚嫩,竟然还是一个少年。
取了下人的灯笼,我一路匆匆地赶往正厅。
回廊里有两位大人正在闲谈,我急着赶路没有细辨,微微一福身打算尽快绕过去。不想侧对着我站立的大人忽然身体斜斜地摔倒,直直地砸向我,始料不及的我只得连连后退几步,直到身后倚到阑干,再也退不了,手上可怜的灯笼再次掉到了地上。
他半倚在我身上,一手抓着我的肩一手扶着阑干,脸颊离我很近很近,近到他口中呼出的酒气吹到了我的唇上,热得让人心慌。
这一晚当真热闹,竟然接连有两位大人撞倒在我身上。想到此我顿时红了脸,就连耳朵也不例外。
压住我的人却似乎愣住了,眼神微症,嘴巴微张,任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推拒,仍是岿然不动。只可怜了我,腰被硬硬的阑干硌着,实在难过,怕是已经青肿了。
然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绿珠,如何去得这般久?”
压在我身上的人似乎终于缓过了神,赶紧放开我立直身形。身上一轻我匆忙从他身边跳开,发现周边聚了好些人,个个瞪着一双戏谑的眼睛。一阵风吹过,被汗打湿的内衫紧紧贴在身上,微凉。
“原来是贤内,杨邈唐突了”他双手一揖致歉道,只是那双灼热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出歉然。
“小小意外,杨大人何须见外?请!”石郎的声音依旧温文尔雅,阑干挡住了视线我看不清他的眼。
饮酒依旧,歌舞依旧,热闹得似乎刚才根本没有任何插曲发生。
我跟在石郎身后进门,走在几个人的最后,然后默默地在他身旁落座。偷眼看向对面,那个落座于不显眼位置上的青年,刚才就是他与那位杨大人在回廊里闲谈。刘舆刘大人,此人是石郎密友之一,他和弟弟刘琨都是金谷二十四友成员,常来金谷园,但此人每次到金谷园,除了饮酒听乐之外话并不多,因此我对他一直没什么特别印象。但是刚才摔倒前的火石电光间,我恍惚看到他推了杨大人一把。
石郎一直在与人寒暄着喝酒,一次也没有看我。乘他饮酒的间隙我轻轻拉他的衣衫,思索着如何说刚才的事情,我不认为自己有错,他这个样子却让我害怕。此时对面却又有人举起酒杯。“得观贤内一舞,玮终身无憾矣!”是楚王玮。
今日宴会比较特别,到访的除了当朝显贵还有几位亲王,其中就包括以好色著称的赵王伦和这位总是微笑着的楚王玮两位王爷。楚王玮对待任何人都笑容可掬,言谈举止风趣优雅,与好色的赵王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只是我知那优雅就如同刚才看舞时他巍然不动的坐姿,只是表象,因为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面压抑的东西与赵王伦没有丝毫差别。
“哪里,楚地多美女,王爷您享尽美人恩,才是真正的羡煞下官。”石郎饮尽杯中酒,滴水不漏地回答道。
楚王听罢大笑,“季伦谦虚了,天下谁人不知贤内美名?”那骨碌碌转的眼睛看着我意犹未尽。
石郎依旧笑着谦虚,道了声“哪里哪里。”眼睛里却没有流露出往常的得意。
我只得微微低下头扮作害羞,不想面对那一双双眼睛里淫邪地打量。
这时有人进得厅来,偷眼看过去,却是刚才路上遇到的那个华服少年,此刻应是醒了酒,步伐稳健,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映在烛光下有一点红润。只见他不急不缓地走到楚王玮的右侧坐好,楚王和他调笑几句然后拍了拍他的肩,一副殷殷的勉励模样。
我了然一笑,又是一位王爷,这也算是天子脚下的好处吧。
石郎左侧的贾谧贾大人笑着对对面的少年说道“大殿下英雄少年,下官佩服!”如此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马屁顿时让少年红了脸,坐在那里窘迫不安。还是楚王玮替他回道“遹儿年少,陛下也希望他多出来历练历练。”
原来是这位殿下。司马氏当权以来,洛阳的皇子皇孙虽然多却均已封王,如今被整个洛阳尊称为大殿下的是当朝太子的长子司马遹。传说这位皇孙聪慧而内敛,深得皇帝喜爱,在民间风评也很高,甚至超过他的太子父亲。据传这位太子司马衷,纯质到了近乎愚傻的地步,能稳坐太子宝座和有这么一个被一致看好的儿子应该有很大关系。
沉思间,忽觉有人目光灼灼地望向我,是他!刚才在回廊里撞到我的那位杨邈杨大人。虽然隔得很远,看不清表情,却仍能清晰地感应到那目光里的灼热。
石郎在一边拉了我的手,道“你整晚吃食甚少,饿否?”边问边殷勤地给我碗里添了些吃食,是我最爱的桃酥。
尽管这次他没有微笑着看我,我仍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这个晚上一直没下雨,闷闷地很热。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从芳菲雅苑回来后我就像往常一样等候着,心中带着忐忑。开始是坐着,翠儿陪着我,后来实在看不下她一个接一个的哈欠,只得假意上了床安歇。更声一次次地响起,窗外却仍然只有静静的夜。直到东方鱼肚白,我忽然迷迷糊糊地想该给他打点去早朝了,摸向身边的位置却空空如也。
然后困倦终于袭来,沉沉睡去。
一连几天石郎都没有出现在别院,自然也就没有了歌舞升平的晚宴,生活一下子闲了起来。每天早上起床时翠儿都担心地看我的脸色,欲言又止,却又一声不敢吭。
我仍像往常一样去语欢亭奏笛,哀婉缠mian的懊侬曲,一遍又一遍。塘里的菡萏终于盛开,朵朵娇艳,在初夏的阳光里随风摇摆,就像没有灵魂完全被人操纵的玩偶一般,虽美丽却无心。
随意地四处漫走,入眼的一切满是郁郁葱葱,各色的花朵不时映入眼帘,红的艳、粉的娇、蓝色的妖娆,看吧,即使是百花也需要争艳。
直到高大的建筑映入眼帘,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这里,崇绮楼。
石郎说这是石崇专门为梁绿珠所建的观景之楼。
一级级的石阶走将上去,就好像一点点把凡尘踩到了脚下,心慢慢地静了。
重重的山,层层的云,就这样连在一起,这景色或许是美的,我却不喜欢,它们联手欺蒙着我,挡住了我要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