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郎每日须早朝,金谷别院又偏远,只能比以往更加地早起,我心疼他不足的睡眠,他却总是一笑置之。
据说石府的牛车是全洛阳跑得最快的,这让拥有最上等牛的国舅爷王凯王大人也啧啧称奇。翠儿曾私下打趣青哥,笑问有何诀窍,他答曰“御车时拼命鞭打,牛急而不顾命尔”。我听后,面上微微笑内心却五味杂陈,几许甜蜜几许酸涩。
尽管当日石郎曾言金谷别院是专门为我而建,如今这里住的姨娘却不只我一个,从前石府的几个姬妾除了大夫人和两个有了孩子的姨娘,也全都搬了过来,还有几位是后面收的舞娘。
搬出来后无须每日清晨的请安拜见,我的全部心思便都投到了曲艺和歌舞上面来,亲自调教舞娘编写新曲,身边环绕着莺莺燕燕,日子如流水倒也舒坦。
这一日我独自一人在语欢亭反复地奏着新曲,对几个不顺畅的地方加以修改润色。新曲明快而清浅,专心吹奏着自己也被音符感染,昨夜石郎曾言我偏爱的曲调都过于哀怨。语欢亭半倚着青山,旁边几只雏燕立于山石上静静地互相啄着羽毛,亭下的塘里种满了菡萏,宽大的叶子娇俏地挺出水面,几尾游鱼在塘中嬉戏,不时欢快地跃出水面。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我抬头,是雪姨娘。她是石郎最早的几个侍妾之一,膝下无子,这么多年下来,早已色驰。虽然四下无人,我仍然起身朝她微微福了福,唤了声姐姐,她用自己发福的脸对着我,眼睛里有着复杂的凄然,淡淡地点一点头了事,然后继续脚下的路,一点点远离我的视线。我也转回头继续研究自己的曲子。
生活就是如此,如一潭死水,你幻想着一颗石子投下去可以石破惊天,其实只不过是泛起小小的涟漪,叫做死水微澜。
于是淡淡地几不可闻地叹息。
翠儿总说我脾性好,没有一点主子脾气,对待其他姬妾也宽容大度得很,当年碧姬得宠时可是颐使气指到了天上去。碧姬的事情我略微知晓一些,当初我刚跟石郎从高趾回来住进石府的时候她还活着,那时她总是喜欢瞪大一双秋水般杏眼对我发狠地数落,那又如何呢?不管曾经多么地骄傲着,终究没能避免新人换旧人的命运。如今的我又拿什么来高人一等?我只是另一个碧姬,大家不过同是以色侍人罢了。
想起碧姬就难免想起刚进石府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还小,眼里写满了单纯,第一次来到洛阳,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整日里开心得不得了。更不晓得在这样复杂的家庭里该如何与那些妻妻妾妾们相处。现实和未来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似乎都镀上了一层金粉,幽幽地泛着光,就像梦,我就那么惶惶地在梦中生存着,生怕一不小心就破了,于是一心一意地讨着石郎欢心,讨着周围的每一个人欢心,可是又怎么可能得到每个人的满意?又或者是除了石郎根本每个人都不满意,那些先入府的姬妾们看着我是不是就像我如今看着别院里的这些舞娘,心里就如同灌了沙般,明明沙愣愣的那样难受却还要强言欢笑,扮着贤良?只是都不表现出来罢了,会明确表达出自己的不满的只有碧姬那样的傻女人。女人该如何面对自己良人的新欢?开开心心也好哭哭闹闹也罢,都只是表象,只不过是看透与看不透的区别罢了,碧姬就是一个看不透的女人。她本是舞姬出身,歌舞身段都是极好的,是石府里在我之前最得宠爱的姨娘,我的到来改变了她的际遇。于是便愤怒着吵闹着发泄着,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的良人早已心似盘铁,看向她眼睛里也不再压抑着厌恶,她原本仗着宠爱一直对其他姬妾和下人们蛮横无理得不像话,走到了失势这一步等待她的也就只剩下死亡。她的尸体是被一个早起的丫鬟在池塘里发现的,漂浮着,已经肿胀得看不出原本那是张美丽的脸。
她刚死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午夜梦回时看到她顶着那张狰狞浮肿的面孔,怨恨地瞪着双眼,一字字咬着牙对我说“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惊醒后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那时的石郎总是抱着我轻声安慰,一边口中念念着“绿珠不怕”一边轻抚我的背,那双手明明那样修长而细软,透过来的温度却那么凉,薄薄地凉。
有人说孩子是女人一生唯一的慰籍和希望,远比飘渺的宠爱来得恒远,我当然也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却又如何能够实现?眼前又浮现那个每次燕好后都会出现的青瓷碗,于是使劲地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它自记忆和现实中甩掉般。
这时又有脚步声传来,重而急,像在奔跑。我本以为是翠儿前来寻我,待那人近了才发现是只一个深衣下人,有些眼熟,似乎就是前几天御车接我的那一个。他边跑边不时地回头张望,害怕有人追赶的样子,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亭内,匆匆顺着石铺的小路朝山上跑,没有过来见礼。
片刻后果然有人沿着他跑过的路匆匆赶来。那人身着宽大的袖袍,沉着的外表格外俊朗,丝毫不因步履匆忙而失了风度,我却在看清他的脸后微微惊愕,竟是潘岳潘大人。
此时潘岳寻觅的目光也恰好望向语欢亭的方向,看到我很明显地怔了一下。
我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地施礼。“绿珠见过大人。”
他匆忙还礼,眼睛却仍然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
“大人在找人?”我问。
“哦,只是一只野鹿,岳仓促间看得不是很真切,便跟了过来,姨娘可曾见到?”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俊朗的面孔,微皱的眉,髯髯的须,镇定而自若,除了额头细密的汗,看不出一丝一毫不自然的痕迹,或许是我误解了吧?
“喏,那个方向,”我抬起没有握笛子的左手转过身随意地指向自己的后方。
“岳谢过姨娘,告辞。”他说罢双手一揖,随即转身朝我指的方向离去。
带着好奇我沿着山路慢慢走将上去,转过弯就是矮矮的几丛灌木,稀稀拉拉的新叶嫩绿而可爱,却不足以遮挡什么,我一眼就发现了刚才那个小厮,他原来并没有走远,只是矮身藏在一灌树木的后面。我轻笑,自己竟然就这样无意间当了一回别人的救命稻草。
“小人见过姨娘,”见我盯着他看,他慌忙自灌木丛后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跪下,头依然像上次那样压得很低,看不到脸。
“你抬起头来,”我道。
仿佛被我的厉声所惊吓般,他身子微微地颤了一颤,随即慢慢地抬头。好一张清秀的脸!俊秀的五官,白皙的面孔,秋水般的双瞳带着求饶的神情望着我,满满地全是哀伤,不期然就想起那次车帘掩上前雪地上一晃而过的眼,原来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回姨娘,小人孙秀。”他恭敬地回道,头再次深深地沉了下去,仿佛我是洪水猛兽。
“什么时候进府的?”我随口追问了一句。
“回姨娘,小人进府尚不足月。”这个人态度真的很恭敬,无可挑剔。然而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却一时想不真切。
“你跟潘大人是旧识?”我犹记得上次他躺在雪地上全身是血的模样,当时石郎说是五斗米教的暴徒冲撞了潘岳的车架。
“回姨娘。小人进别院前从未见过潘大人,刚刚只是在与几个下人嬉戏,请姨娘责罚。”我紧紧盯着他的脸,无奈他深深垂着的头掩藏了表情,什么也窥不到。
别院不比洛阳石府管制严格,只要不误正事,下人间的嬉闹石郎也听之任之,时间长了自然形成一种宽松的氛围。也因此听说石府里很多下人对这边很是向往。
“那你退下吧,”我只得淡淡道。
“是,”他行了个礼后退几步,然后沿着山路走掉。
望着他不急不缓的背影被树木逐渐遮掩,一个念头忽然闪现。是了,这就是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他虽然身着下人的深衣,态度恭谨谦卑得无可挑剔,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来的气度却不同于这里的其他下人,那是一种淡淡的疏离和安定,我在其他人身上也曾见过这种淡定,清一色全部是石郎和他的二十四友极力推崇的儒生。
于是内心的疑惑更重。
后来有一次,我状似无意地问翠儿,洛阳可有什么关于潘大人的传闻,她脸蛋红红地回答了一大堆,无非是哪家小姐思慕潘大人相思成疾,哪家姑娘发誓非潘大人终生不嫁,而潘大人甚少光顾秦楼楚馆,与夫人杨氏更是感情甚笃,相互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类的琐事。并没有我之前料想的答案,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逐渐被我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