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天窗照在我腿上,我掐着手指计算进来的日子,竟然又十五了
忽然想起那年,绿珠巧笑嫣然地倚在我怀里,半真半假地说“大人,这个月十五别在洛阳过夜,回来陪我可好?”
我没答应她,更没告诉她这几年每次回洛阳石府都是自己睡在书房,我已经不能习惯别的女人在近旁。
这许多年来,定是太习惯她了,我那时这样对自己进行劝说。
荆州八年是我人生最安逸的时光,那八年,我几乎忘记了其他,忘记了那些血腥,忘记了洛阳,也忘记了要踏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我以为我的人生也可以如此简单,只有我和她。
那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处理完政事,回到后院时她却刚刚起床。
听到推门声她定以为是凝霜,没回头就直接说“过来帮我插上簪子。”
我走过去把簪子接下,那是我新给她添置的,并不名贵的木簪,却是她最喜欢的木兰花样,和她从前送我那支差不多模样。
她发现是我,赶紧转过身站起来,余光扫了眼凌乱的床,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脸微红着说“绿珠起得迟了。”
她这番小女儿情态我见了内心无比柔软,于是推开她阻拦的手,弯腰把那支簪子插到她鬓上。
这些年她越发美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生涩的小姑娘,
下意识地扫了眼铜镜里的景象,绝代佳人身旁立着一个迟暮之人,脊背微弯,两鬓含霜,那是我么?
忽然就心中生出无限的苍凉和恐慌。
原来我与她立在一起,在外人眼里竟是这般模样!
于是仓皇而去,脚步踉跄。
回到洛阳后,我就已觉察出不同寻常,贾后气数尽了,从来只有狗急才会跳墙,何况那道墙不是普通的墙,到了如今的地步,她不管怎样都是欲盖弥彰。
局势如此,该如何自保我怎会需要别人的提点?当年就是因为赵王觊觎绿珠美貌我才弃他选了楚王一党。
事到如今我仍不愿往那方面去想,就当那条路不存在罢了!
可终究会有人迫不及待地点破。
我怎能没有她?怎能没有?
那些日子我总是彻夜难眠,然后鬼使神差地跑到她住的飞声雅苑,我知道我只要轻轻地敲一敲,她就会支开窗,然后带着疑问看着我。但是岁月无情,再也不能和当初一样!她不再是懵懂灵动的蝴蝶,我也不复当初的张扬。
我的蝴蝶被我亲手剪断了翅膀!
我远远地望着她卧房里带着温暖的窗,一遍遍在心底质疑着自己,一遍遍做着假设,不敢近前。
没有她我的生活已经无法想象。
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东西是出于习惯,就像我对她。从来未曾觉得过铭心刻骨,从来未曾觉得过心动如潮,但就是这些不经意的习以为常一点点噬了骨、蚀了血、入了髓,待发现时却早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再也割舍不下。
石崇不怕死,我这一生早已赚够了本,可是我还有家人。
有时激动起来也会想,在乎那么多做什么,我石崇何时成了重情之人?我就带她走了,让那几百口随他去吧,于是奔到窗前,气喘吁吁地抬起手,可那双手终究还是落不下。
人说年老之人才会踟蹰不前,或许石崇真的老了,再也不复当初。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曾经我以为是生死,是求而不得,是失去,如今才知道,原来世间最难最痛苦的莫过于抉择,同等重要的东西却只能选择一个!
我又想起了父亲临死时所说的话,忽然就泪下,这次再也无法亲口说出“不怕!”
天亮了,日光也像月光一样,透过那个天窗照在我腿上。
狱卒打开牢门,叫道“吃饭了,”见我半天没反应,又加了句“你他妈的快点儿!今日皇上大婚,普天同庆,难得有白米饭,别磨磨蹭蹭的!”
我心下惊讶,刚想问“新皇后是哪家千金?”又想起这已经与我无关了,不管赵王和孙秀把哪家的女儿推上了后位,都不可能再放过我。
狱卒仍没有走,踱着步慢慢走近我,“都说你是大晋首富,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边说边蹲下身来在我身上摸索,“爷手气背,昨晚输光了银子,身上要是有值钱的东西就拿出来接济一下吧!”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来我这儿洗劫的人了,也不反地抗任由他摸索。
果然,摸了半天他什么也没寻到,便起身骂骂吱吱地往外走。快到门口又停下来,转身看着我良久,忽然说“你嘴里含着什么?”
我一愣,下一刻忽然明白自己被诈了一把。
那狱卒见一计得逞立马蹿了过来,整个人饿狼般扑到我身上。我在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那一瞬间便有所防备,早已将身体转过去,头用力抵着墙,双手紧紧地抠住石缝。那狱卒见扳我不动,使劲地在我后背上拳打脚踢着,我咬紧牙关,死死坚持,决不能让他得逞!
忽然腰上传来剧痛,那狱卒竟然从身上掏出匕首捅了我,紧接着眼前就是一阵黑暗,意识在逐渐抽离,我还在心地对自己说,不能放手,绝对不能,不能……让他抢走我唯一的珍宝!
双手却已经失了力气。
然后一双手把我扳过去平放到在地上,使劲地抠开我的嘴,我真的在用尽气力咬紧牙关了,用尽了所有力气,可是我此刻的所有力气也是那么不堪。
他终于还是取走了我的宝贝,到手后迫不及待地用衣襟擦了擦,然后勃然大怒,“我当什么宝贝,原来是根木头筷子,花都掉没了,秽气!”
耳边传来“咔嚓”一声响,那根簪子在他手上断成两截,然后飞出了牢门外。
我再也听不见其它,看不见其它,只知道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无力地诉说,“绿珠,你看,我连你唯一留下来给我的东西也保不住了!”
这日黄昏,牢房里来了一个客人。
孙秀一身华服地站在门口,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并不开口,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难堪。
我当然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整个人憔悴不堪,形容枯槁,还带了一身的伤痕和血污。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再是那个高傲的石崇,从进到这里来的那一天开始便已不是,或者要更早到我知晓绿珠坠楼的那一刻。
“石大人?”孙秀忽然开口,声音戏谑,“下官是来通知你,皇上特旨,谋害太子奸人无须会审,明日午时一并处斩!”
明日么?我在心底苦笑,这样也好。
见我仍然毫无反应,他忽然上前几步,又说了句,“大人定然还不知晓,”然后弯腰靠近我,牢牢盯住我的眼睛,嘴角带笑,“绿珠没死!”
我心中一震,反应过来后用尽浑身的力气抓住他肩膀,“你说什么?”
他一把将我甩开,狠狠地摔到石壁上,然后张狂地笑,“想知道后面的事情么?”见我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死死抓住他衣角,才满意地往下说“可我现在又不想往下说了!”
我忽然警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原来石崇已经到了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诈的地步,我自己却还不知道。”
她若活着必然受辱,若死了至少我明天就可以见到,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再见到她会如何,此刻经孙秀这一闹,麻木的心忽然就乱了,她活着,就算受辱……也仍然是活着。
这世上,本就无男子能配得上她。她那般模样,任谁得了也会倾尽所能地讨好,只是那个人再不是我。
孙秀见我不信他,又说“那日坠楼的是我事前安排好的替身,大人想必也知,我恨你入骨,怎可能不有所准备?”
我们两个互相盯住对方的眼,都想从那里看到更多的情绪,终究还是我失败,这世上本就是在乎越多的人胜算越少,我早就应该知道。
良久,孙秀再次张狂地笑,然后满意地走向牢门。
“大人,别把你我之间的恩怨加诸到她身上,”我在孙秀身后开口,“她值得这世上所有的好!”
孙秀不可置信地回头看我,脸色变幻莫测,忽然又嘲讽地说,“大人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也是刚刚才明白,她活着,终究比死了要好,至于其它,已不再重要!
次日,洛阳大街人山人海,需要卫队架了武器才能开道。
我站在囚车里,人群中不时有秽物抛过来,或砸在囚车上,或砸在我身上,或砸在脑袋上,我只是愣愣地看着,感官早已麻木。
有一瞬间我想她或许也在人群中看着我,我这般不堪的模样,她见了不知会不会流泪?下一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她不会来的,她早已对我失望透顶。
抬起头,天气阴沉沉的,会下雨吧?
我在心底悄悄地说,“绿珠,你看,失去了你,我的人生连最后的阳光也见不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