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房门,就看到石郎倚坐在床边,侧着身子朝向窗外,床边的纱帐遮挡了半边脸,窗边的桌子上烛火毕毕剥剥地燃着,看不清表情。
于是放缓脚步走到他身边坐下,伸出手轻轻***他的脸。他似是此时才发现有人进房般,猛然转过头,见是我,惊愕之后便是满脸的痛然。手下仍是温润的触感,肌理间的光泽已然不再,松松软软的有如棉花般;眼角的皱纹很深,就似一道道沟壑;我轻轻地用手抚平他额头的几道纹络,撒手后它们却又重新盘踞回来;两鬓乌黑的发丝上沾染了斑驳,一根根白得扎眼;嘴角的肌肤松弛地下垂着,我徒劳地用手轻轻托起想让它回复上扬。
良久,他悄悄地抓了我不断游走的手,像曾经的千百次那样放回自己手心里暖着,喉结上下移动似是在努力吞咽般,半晌声音沙哑地发出一点含糊的声音,我用指腹压在他唇上,然后笑了,我知这笑容足够迷人,足够让任何人沉溺其中。
“绿珠,”他嗓音模糊而沙哑,半晌我终于听出来他所言,原来是在不断地呢喃着我的名字,“我护不了你一辈子了。”
我以为心早已痛到麻木,却在听到这句后再次钝钝地难受。“大人已经决定好绿珠的去留了,对么?”半晌我听到自己声音瑟瑟地问他。
他却不回答我,只道“我只追恨当年没能杀得了孙秀,今时今日无论怎样他也不会再放过我。”
我微惊,道“大人如何要这样说?当年会放了他也是因绿珠之故,若说怨也只能怨绿珠滥发好人心,况此次孙秀不也只是为赵王办事而已么?”
他却摇摇头,继续道“你就是太良善,眼睛里只看得到绝对的善与恶。此事你毋要自责,我早就与你说过,石崇不是好人”说到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当年孙秀走后我就曾派人追杀,不想却给他侥幸逃脱,也是我大意了。绿珠,我当年便知此人不可留,所以便欺骗了你。”
我只觉得心中越来越乱,理不清的关系乱作一团,终究是我太单纯了么?世间的人心原来竟是这般,半晌听到自己问道“那孙秀今日之所为何意?”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致石崇于死地也!索求你也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不论为夫是否将你交出他都会罗织罪名杀了我,”说到此微微地闭上了双眼。
我听罢一惊,蓦地自他怀中将身子抽离出来,只觉得心里面越来越凉,这世间究竟有多少圈套?半晌才想起来辩道“大人本无罪,况石家世代为官,孙秀他怎可指鹿为马?”
石郎嗤笑一声,缓缓摇头道“过于执着的人往往比常人更加地危险,孙秀此人偏执自负且心胸狭窄,从他对安仁莫名其妙的恨之入骨便可见一斑。我当年便知晓此人活着只会后患无穷,可惜……”此言罢轻轻用手摩擦我的脸,边道“如今他必致我于死地!若我是他也会这么做。”说到此他再次闭上了双眼,半晌睁开,伸手缓缓理着我的鬓发,道“绿珠,如今只有你才能救石崇之命!”
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说出了我最怕的结果,奇怪的是心中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原来痛多了终究还是会麻木。半晌我才哆哆嗦嗦地问道“大人明日便会将绿珠献出,对么?”
他却摇摇头,道“孙秀此人怎可信?你若经他手必出祸端,为夫今日已派亲信秘密出别院,明日……明日赵王应会出现。”
明日么?又是明日!
“绿珠想给大人吹奏一曲,”良久,我听到自己轻轻地说道,声音飘缈得几不可闻,“这可能是绿珠最后一次为大人奏曲。”
半晌他才轻轻地点头,目光定定地在我脸上。
我自怀中掏出准备好的横笛,轻轻地放到嘴边,悠扬的笛声缓缓响起。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扬。请教彼姝子:‘何为见损伤?’‘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日复芬芳。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曲罢,他紧紧地拥我入怀,大滴大滴的水渍滴落下来,沾湿了衣裳,那是谁的眼泪?
良久,有细碎的吻轻轻地落于我的脸侧,我没有动作只是沉浸于自己的心思。于是那吻便细密地缓缓移动着,滑过眼角、滑过眉梢、滑过鼻翼、滑过嘴角,脊背上的手掌也越来越炽热,动作轻缓地***着,力道适中,细致地一如往常。
十五年,他清楚我身体的所有敏感点;十五年,我期待着他待我终究会有所不同,哪怕只是一点点;十五年,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如此下去,继续下一个下下个十五年!
他脸色微惊地望着猛然推开他缓缓后退着的我,“绿珠,”他张口唤我,声音是那么地绵软眷恋,眼神是那么地哀伤悠远,让人只是注视着就觉得不忍。
可是石郎,你是这么地哀伤,要牺牲我换取前途的那个人又是谁呢,为什么我独独找寻不见?
冲出门,原来四月的夜风是这么地凉!
次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我一级级缓缓地登着石阶,周遭的景物越来越低、越来越远,就似已被我一点点踩到了脚下。微风过,偶尔一两朵雪白雪白的梨花飘过来滑过我素色的裙裾,也有特别顽皮的粘在肩侧,于是轻轻地摘下放在掌心里托着。那花瓣完完整整的,洁白而没有一点瑕疵,如此纯净而美好却为又何早凋?
“秋时自零落,春日复芬芳。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轻轻地吟诵着这几句,淡淡而略带讽刺地我笑。
崇绮楼顶端,比地面大得多的风鼓起了我赤色的裙裾,飘飘扬扬。我抬头仰望着碧蓝碧蓝的天,阿娘说那后面便住了神仙。远处的山峦仍然是没有尽头的连绵,近处的梨花雪白雪白开得正欢,谁说离愁总是悲?
忽然就想跳舞。
天上的神仙们是否也每日向下观看?是否看得到洛阳城西北最高的塔顶上舞动着的裙角翩翩?我想总有一两个偷懒的在观看吧,只要一两个便好,只要一两个……记住便好。
一个久久的回旋后我扶着石柱平息着气喘,刚才舞得太急,眼前一时不太适应,模模糊糊地只得闭上双眼,等待着眩晕感过去。半晌,我终于睁开双眼,却惊讶地看见脚下的梨花间有一个身影飘飘然笑着走来,脸颊带着两颗浅浅的笑窝,我呆愣住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她便消失不见,她就那么一直看着我微微笑,并不讲话。“姐姐,绿珠也没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了,原来绿珠的命运与姐姐一般无二,”然后我听到自己轻声地笑了声,声音轻而绵软,然后继续说道“或许世间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幸运之人。”
突然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惊讶地回头,待看清是何人时却只吓得连连后退。
来人扫了一眼我身上的衣衫,微怒道“姨娘这是不想与秀合作了,对么?”
我边后退着边说道“你本就是在欺骗于我,不论我答应与否,你都不会让‘梁绿珠’再存活于世,难道不是么?”
他听罢大笑,笑声张狂肆意,道“欲加害于吾者,吾必百倍还之!”此言罢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几眼,继续道“石崇必死,姨娘如此佳人跟了赵王也只是被糟蹋,何如从了我?”此言罢便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属下遂分散开从两个方向逼过来。
我已然退至楼台的最末端,再退便要坠下,眼见他们已到近前,该怎么办?忽然余光瞟到身后崇绮楼下的梨花林,当真白得胜雪。梨花,最纯洁也是最容易受污染之花朵,纵然花期短短,谁又能抹杀它曾经的美丽和存在呢?
我想,也许光是被神仙记得是不够的。
于是极尽妩媚地我对着孙秀笑,是我最美的那一种笑,这还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竭尽所能地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妖娆。他的角度应该看得到楼台下面大片大片的梨花,红衣的我、妖娆的笑衬在这样的雪白里,任谁见了也是可以铭记一生的吧?尽管他们都不是我最希望记住的那个人,但有人记得总好过彻底被遗忘。
我在心底轻轻地对自己叹息一声,恍惚间又看到那年的双角山下,远山如黛,青草软软,朝阳下的露珠亮得耀眼,远行的客人惊诧地回头,眼角上扬,嘴角弯弯。
那才是我人生的最美好。
孙秀已然逼到了近前,一只手朝我抓过来。
我就这样挂着最美的笑颜,带着回忆,在他眼前向身后踏出了最后一步。
永康元年四月,帝诏以参与谋害前太子司马遹之罪诛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侍中贾谧及党潘岳、石崇等十余人于午门。
正文完
(终于贴出了结局,呵呵,自己先庆贺一下,明天开始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