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石府。
偌大的府邸里没有一点艳色,寒风过,天地间一片萧瑟。
一路从荆州奔回洛阳,至石府时石郎长兄已然将老夫人装殓完毕,停殡家中只待发丧。石郎自至家中之日起便扶棺恸哭不止,次日清晨使人命赴,遂戴孝家中,不复朝。
大夫人身体本就不佳,如今又劳累过度,已然卧床不起。我只得和其他几位姨娘一起,每日忙着打点府中事务,不分昼夜地繁忙。直至二十日后老夫人入葬祖陵,石府正门前才终于逐渐安静了下来,每日登门吊唁致襚的宾客有所减少。
又过了十几日,我终于有所闲暇,遂寻了一日驱车前往赵王府。
王府门前我像以往几次一样,敲开门便给深衣下人塞了些散碎银子,低声说无需通禀直接带我去见十七夫人便好,那下人惊讶地望了我半天,才道“夫人是不是弄错了,王府里并无十七夫人。”
我微讶,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怎会没有,闺名唤做清婉的,已然入府十几年了。”
他沉思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来王府三年了,府里从来就没有过十七夫人,十八、十九夫人倒是有。”边说边摇着头,后面的话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欲转身关门。
我不依,伸手拦了他的动作,急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她下落呢?”
这样在府门前与女子拉扯终究不好,他有些急了,道“我真的不知道。”
争执间,一个翠衣丫鬟行来,似是欲出府办事的样子,见此情景开口问道“更生,何事?”名叫更生的深衣下人便跟她讲述了我的来意,言罢开口问道“紫萍姐姐,你比我来得早,可知这个十七夫人?”
翠衣丫鬟思索了下,点头道“确实曾经有过一个,以前一直都是住在东面偏院里的,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忽地眼前一阵黑暗,身子倾斜差点摔倒,凝霜赶紧自身旁扶住我。半晌回过神来,见那翠衣丫鬟已然出得府门离去好远,我匆忙跑上前去拉住她继续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翠衣丫鬟凝神想了很久,然后才回答道“快五年了吧,似乎是元康四年过年时候的事了,当时下着大雪,恍忽间听到几个下人谈及此事,说是东面偏院里住的那位整日不言不语的姨娘新死,这大过年的,担心会给府里带来秽气,就着小厮匆匆抬出去掩埋了,也是个命苦之人云云。”
再次回神时,眼前除了凝霜就只剩赵王府闭得紧紧的门楣和身侧空空旷旷的大街,哪里还有翠衣丫鬟紫萍的影子?
死了,竟是死了么?
那个嘴角带笑的女子,那个狡黠地对我说“反悔的变阿婆”的女子,她的可爱、她的落寞、她脸上浅浅的笑窝此刻仍然清晰无比地浮在我眼前,伸手抓去却只有指尖冷冽的寒风,微微地凉。
她竟是这样便死了么?
宽敞无比繁华依旧的洛阳大街,人声依旧,笑声依旧,人们都沉浸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中,没人注意到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我;玉珍坊豪华气派的店门前,人来人往,无处停车,不时有珠光宝气的妇人出出进进着,偶有一两个人惊讶地望一眼泪流满面目光呆滞的我;怡香阁富丽堂皇的二楼,客人满满,笑语欢歌,小二不时地穿梭在大堂内吆喝着,不耐地一遍又一遍询问着我客官您要吃点什么;街对角的小小芙蓉糕店,旗帜崭新,耀眼醒目,重新翻修过的店面招徕了更多的顾客,那旗帜似是很得意地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作响耀武扬威着。
那个曾经温婉可人总是亲切地笑着的女子,已经无人记得。
回到石府的时候天色已晚,走过荒凉的花园一角,有恸哭之声自后院传来,应是在行哭祭。转身欲往安排在石府里的临时住所,却在拐角处与一人相遇,此人年逾双十,仪表堂堂,面目间有些肖似石郎,是箫姨娘之子从歌。
从歌见了我,行了个礼,然后低低地唤了声“孩儿见过姨娘,”态度恭谨自然。
他长大了,当年我刚入府时还是个只有四五岁的孩童,怯懦地倚着亲娘。箫姨娘本是丫鬟出身,在府内并不受宠,那时每次被碧姬欺辱了都只得忍气吞声着,然后在无人的时候抱着从歌泪眼婆娑,想必从歌便是她一生全部的希望。想起这次回来见到的箫姨娘面色从容,已然没有了从前的小心翼翼,目光瑟瑟。耳边的恸哭声还在断断续续着,似乎将要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永无终止般。
果然孩子才是女人一生的寄托么,清婉,我们比别人差了这个。
忽然内心就涌现一股莫可名状的无可奈何,这个人疲惫不堪。
我在凝霜的搀扶下回了卧房,一人呆呆地静坐于凭几上,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手痒。大丧期间禁丝竹之乐,横笛早就被我搁置起来,眼下遂无事可做。
十日后,金谷别院。
梳妆后,没有乘车,我一人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芳菲雅苑。石郎自搬回来后几日都未出房,思量了很久,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遂直接走到他卧房外推门而入。出乎意料,他正立坐于桌前,气定神若,手中握着朱笔,竟然在作画。这么多年来连我都不知道他懂画,遂不惊动他,缓缓地走近。
但见画中一老人端坐于巨树下,身披褐红僧袍,面容偏清瘦,但神清俊朗,目光悲悯睿智,手中握着一串佛珠。
石郎似是觉察到了我的脚步声,未回头就轻声说道“这是《维摩诘像》,为夫也是仿照前人的画作而画。”
我微讶地道“绿珠倒不知大人笃信佛道。”
石郎听罢却但笑不语,只是用双手把画捧起来,对着窗外映进来的日光仔细地端详着。
不一会儿,有下人来报,贾谧贾大人来访,已至芳菲雅苑正门外。我闻言欲出门避开却被石郎拦住,回首见他用手指了指内室,遂掩上锦帐退入其内。不久门外便有脚步声传来,贾谧在下人的带领下推门而入,石郎上前相迎,耳中传来二人的寒暄之声。我端坐于内室之中,不敢大声出气。
过了一会儿,贾谧似是看到了桌上的画作,边捧起端详边道“谧与君至交多年,乃不知季伦尚佛学也,这是画的哪位菩萨?”
“此维摩诘也,最是主张仁义、无相,即便在家修行也可成佛之代表。”石郎答道。
“妙哉,妙哉,季伦画笔如神,有如真人也,”我在内室听了此言差点嗤笑出声,过了这么多年了,此人的马屁还是如此的拙劣和明显。
石郎又滔滔地讲了些我听不懂的佛语,半晌终于被按捺不住的贾谧打断,只听他叹了口气,道“季伦当真好闲情,羡煞谧也,吾今只为局势头疼尔。”
石郎听罢未语,只听贾谧继续说道“如今司马家那班老少王爷均打着营救废太子司马遹的旗号,四处煽动着闹事,皇后已然头痛不已,”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在观察石郎神色,半晌继续道“季伦当出仕助我也!”
石郎似是很为难,踱了一会儿步,才呐呐地回道“崇重孝在身,此时怎可出仕?况常言道百行孝为先,如今家母尸骨未寒,实在有违大人厚爱,崇无能为力尔。”
贾谧似是知道石郎会推拒,并不强迫此事,只道“你我同僚一场,如今既是如此,谧也不便强求,但季伦总要助我,”说到此顿了顿,后面的话声音压得很低,几近耳语“我知季伦早些年曾得鸩鸟,可否借鸩羽一用?……”
我在内室闻此言险些惊叫出声,幸而及时掩了口。原来世上真有鸩鸟?我一直以为那剧毒无比、终生以毒蛇为食的鸩鸟只是传言。贾家……这是在谋划毒杀司马遹么?
我的沉思被厅内“哐”的一声响打断,似是石郎手中的茶盏掉到了地上,接下来便传来擦拭衣襟的声音,如此忙乱了一阵,才听到石郎接话,声音惶恐不安,“大人有所求,本不应推托,崇早年荒唐,确实曾做过此等错事。如今顿悟佛道,已然追悔莫及,唯望多行善事减轻罪孽,哪里还敢再留此等忤逆害人、死后须入阿鼻地狱之物?”
此言罢,贾谧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思量中,一直没有接话,耳边不时传来石郎的赔罪之声,贾谧却只是草草应付了几句,然后推托有事,告辞离去。
我自内室走出至石郎身侧,见他僵立于房内正中,眼望着窗外,神色莫测,于是从身上取出锦帕缓缓地擦拭着他渐衰上的茶渍。半晌上方传来他的一声长叹,继而道“这样的泥潭,逃得这次,下次又该如何?”
我只得轻声安慰道“大人毋多思,会一日日好转起来的。”
他抓住我忙于擦拭的手,让我正视他双眼,那里面满是疲惫,继续道“石崇之财,已足够世代逍遥,此官不做也罢,但求你我平安尔。”
永康元年三月癸未,废太子司马遹卒于许昌,民间传言为贾后鸩杀,诸王多有不满,以梁王司马彤为首,宣称贾氏欲夺江山,遂招兵买马,扬言诛贾氏清君侧,天下凄凄然焉。
许是这几年不断的杀戮已让我对死亡习以为常,司马遹的死讯传来之时我正与石郎一道赏着桃花,他听罢皱眉很久后转身离开,回了芳菲雅苑,我却只是稍稍地惊讶了下,然后依旧留在桃林里继续赏我的桃花,情绪没有以往那么强烈的起伏变化。
金谷别院很大,因我对花儿有所钟爱,石郎便吩咐将各类花儿都植了大片。桃树和梨树不光开花美丽又可结果实,更是植得最多的,以至于单独成林,形成了一大片独立的园,环绕着崇绮楼一直延伸到很远,此刻正是桃花开的当令,身在其中便一眼望不到边界,满眼雪白、粉艳的花朵,第一年桃花开时我便喜欢上了这里,之后每年花儿开了便终日流连于林中直至花朵泄尽,寸步也舍不得离开。
此刻我立于林间,闻着花香,便觉得自己醉了。恍惚间又看到那个素衣袅袅的女子,于桃林间旋转着巧笑嫣然,衣襟和裙裾随着她的动作而翩翩起舞,翻飞成一片,周身都是桃花,偶有清风吹过,片片雪白、粉艳随风坠落,沾在她的裙角、发稍、额头,她自怀中伸出右手托了一朵花瓣,轻轻地呵了一口气,手上的花瓣便已脱落,飘飘然落于裙畔。然后她抬起头俏皮地望着我,落寞地笑了笑,说道“女人如花,终究免不了坠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