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贯通南北交通的关口要塞,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更是当年西蜀得以立国的根本。这座神秘的古城此刻就矗立在我眼前,古朴的城墙历经了百年,显得有些沧桑;巍峨的城门固若金汤,向人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城门下人来人往,操着独特的口音,脸上满是淳朴善良。
忽然就很感慨。
犹记得那日刚入了荆州地界,我无意间掀开车帘,望见远处的丘陵上遍布茶树一片绿野,内心无限震撼,兴奋得在牛车上欢呼雀跃起来。石郎遂要求队伍停下来,就近找了家客栈投宿,然后带了我登山游玩。
满山的茶树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高矮形状完全一致,一眼望去没有尽头。新生的叶片黄嫩可爱,我摘下一片,放入口中咀嚼,苦而涩,一点也不像平常杯中茶的味道。想到茶叶就是由手中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叶片而来,只觉得神奇而不可思议。
茶园近旁立着几株不知名的高大树木,有鸟雀宿于其上,喳喳喳地叫着似在交谈,一两只鸟雀被我们的脚步声音所惊扰,仓猝间起飞,发出扑扑扑的声响,这起飞声又惊动了其他鸟雀,于是就有了一大群鸟雀飞离枝头朝向远方的壮阔景象。
真美,我忍不住伸开双臂,沉醉地在风中舒展,任白色的裙裾在身边翻飞。
石郎只是在一边微笑地望着我,不说话。片刻后自身后靠近我,然后伸手拉我入怀,我脸红着挣扎,挣脱时惊讶地发现他已自我怀中取下横笛,缓慢地凑近唇边,眼角带笑。
笛声欢快清越,我被他所感染,不自觉地翩翩起舞,他吹的不是平时宴会上的任何一支曲,我跳的也不是平时宴会上的任何一支舞,彼此间完完全全是临时起兴的天然。
夕阳卡在山间,清风缓缓,脚下的丘陵绿意盎然。
荆州,还没有入城,就已经这样期待。
小楼西窗间,春秋一晃过,我至荆州已然八年。
八年来,耳磨厮鬓,倒也真快。石郎倒曾几次回洛阳述职朝拜,我却一次也不曾离开,终究路途遥远,又颇不太平。
这几年大晋与周边征战不断,尤其是西北,与匈奴诸族战事连连,朝廷几次发兵,尝败绩。连年征战使得当地百姓本已生活艰难,偏又连续两年出现早秋霜冻,颗粒无收,陇西一时民不聊生,流民四窜。其他地方也是灾害不断,这几年各地不时有地震、洪水、冰雹等自然灾害出现,动辄死伤无数,颗粒无收,元康四年蜀西更是发生山移地裂的大灾难,一时流言四起,言天下复将归于乱,朝廷乃百禁之,杀无数,仍不止。
荆州这几年自然也是灾害不断,幸而石郎赈济及时,并没有酿成饥荒,闻说梁、雍等地灾民流离失所,已然酿成瘟疫,伏尸遍野,民乃易子相食,端是凄惨。
天下不平,政事烦乱,石郎每日忧心忡忡,眉头紧骤。我心有不舍,却又无可奈何,以他之力,能保荆州一城已然不易。曾经年少时,我以为他便是整片天,无所不能,多么可笑,石郎纵有才,终归一凡人尔。
正思索间,门被推开,是小丫鬟凝霜。
翠儿早在几年前便已出府嫁人,夫家是荆州本地一农户,婚事是我着手安排打点,那时她便已年满双十,已然错过了嫁人的最佳年龄,再耽搁下去恐怕就只能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我在凝霜的服侍下换好薄衫,回首瞥了一眼床上的零乱,一片旖ni,脸微烫,随口问道“大人可曾言说今日几时回府?”
“奴婢不知,”她边帮我整理着身后的垂裾边恭敬地回道。
几经修葺拾掇,刺史府已然不比当年,花园小小的却也异常别致,假山、池塘、各种花花草草一应俱全。我微倚着阑干,满目尽是莺莺燕燕,荆州的生活安逸闲适,这些年身子微有丰润,可惜仍未能有孩子。
想到此不由得一声轻叹。
忽然一双温润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熟悉的薰香味道溢满周边,于是我边笑着拉下他的手,边回身道“几时回得府内?”
“刚刚,”宠溺的微笑漾满他的眼,眼角的笑纹于是更加明显,“就知道你在这里。”
手缓缓抚上他的眼角眉梢,岁月的风霜已然爬上了他的脸,面容依旧神美如玉,嘴角和额头却已有了些许细微的纹路,发丝依然乌黑如云,于是更添了几分风度,几分翩然。
他微笑着任我打量了会儿,忽然捉住我四处游走的手,轻道“娘子可看够否?”
我窘然,脸微红,用手轻推了他一下,正欲开口,眼角忽然望到远处有人影朝这边赶来,步履匆匆,看身形似是青哥。遂急忙自他怀中撤离,敛起神色。
片刻后,青哥走近,双手奉上一封信函,行礼道“大人,洛阳的加急密函。”
石郎接过拆启了,看罢眉头却越骤越紧,冷冷地沉思,双手敲击着阑干,不言。
是夜,已深秋,早晚甚凉。我体贴地自身后给他披了件外裳,石郎仍在深思,已经一个下午未执一言,我知必和青哥带来的密信有关,并无好奇,只是担心。他似是刚刚被我的动作惊醒,回首看着我,半晌抓了我的手,拉着我一起坐到凭几上,道“绿珠,我们终究逃不脱这个泥潭,”我心疼地用手抚平他的眉,问道“密信来自何人?”
“安仁,”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贾后迫之写反诗欲诬陷太子,安仁深恐,写之大祸将至,不写却祸立至,悲哉,难哉!”说到此微闭上了双眼,仰起头,声音低沉“他信中已然有了交托身后事之意。”
说到此起身在屋内踱着步,良久停于窗前,窗外无月,漆黑一片。桌上的烛火毕毕剥剥地燃着,那是此刻房内唯一的声响和光亮,半明半暗的烛光映上他的脸,“如今朝中形势莫测,诸王已然不满贾后专权,遂有人以拥护太子之名阴谋起兵,贾后也不甘坐以待毙,这场争夺中,若稍有差池,”桌上的烛火再次爆了一个火花,房内刹时明亮,随即复又归于晦暗,“便是杀身之祸。”
我起身,自身侧抱住他的肩,轻声安慰道“毋要总是想些坏的,总会有解救之法,潘大人也还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他却摇摇头,道“绿珠,你性本良善,且不解这些朝堂之险。朝堂之事原本无对错可言,只有成败,所谓伴君如伴虎,君心本难测,况当今皇上纯质,觊觎者众矣。石崇已入官场几三十年,一向是无所畏惧,唯求逍遥肆意尔,可是三十年来形势不曾如今朝这般凶险,”边说边转过身,双手扶住我的肩,望着我双眼继续道“如今别说安仁,就是为夫我……”他缓缓地伸出一手***着我的脸,眼神眷恋,良久才继续道“人都言年少肆意,老年罹忧,绿珠,石崇已老,你却仍是这般美貌,”此言罢自嘲地笑了笑,神色间颇有几分迟暮的凄然,“这几年我常在想,能和你就这样平淡安逸地生活也好,只是……我怕是难以陪你终老。”他的手自脸颊缓缓地抚上我的双眼,我双目紧闭,却仍感受到了他掌心的一片湿然,那是我的泪,“若我死了,你可怎么办?”
“大人毋要再说这些,绿珠还要与大人再携手百年,”我凄惶地抱住他,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头埋进他的胸怀,泪流不止。是啊,他若死了,我可怎么办?
于是两两相对,一夜无眠。
元康九年十二月壬戌,有宫人持欲谋害当朝皇帝和皇后的书信密告太子司马遹谋反,举朝震惊,查字迹属实,遂废太子司马遹为庶人,幽其及三子于金墉城,诛母谢氏。
我在石郎手上看到写了这一消息的公文时并没有震惊,只是哀凉。
想起那一年芳菲雅苑里的醉酒少年,精致的袖袍遮掩不了本身的怯涩,那时的他还会因别人的一句奉承话而红了脸;想起他端坐在牛车上板着脸,装作威严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惶恐不安,对自己穿着别人袖袍滑稽可笑的样子浑然不觉。然而命运终究无常,那个少时便有早慧之名的少年,即使他曾有意远离那座宫殿,即使全天下都在盛传太子耽于民间,那个漩涡终究把他拖向了今天。从此就如待宰的羔羊,终日在金墉城里惶恐不安。
原来人生就如四季,不仅有春夏,还免不了冬天!
寒风萧瑟,阵阵刺骨,乌云蔽日,无雪。天真冷,人行走在寒风中就如一片干枯的黄叶,瑟瑟地发着抖,随波逐流。
正怅然,凝霜匆匆寻来,步履杂乱,我回头问道“何事?”
她答曰“回姨娘,大人使奴婢来寻姨娘,要我们立马收拾细软,明日便要启程回洛阳。”
我闻言一惊,追问道“大人可有说原因?”
她摇头,想了一下又答道“但奴婢恍惚听下人间传言,说是洛阳老夫人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