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寒气逼人,站在楼下,迎着惨淡的月光,佟鹤锦的眼眸涌动着离别的悲伤。他单手插在裤兜里,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来,慢慢飘荡在了半空里,越变越淡。地上已经都是烟蒂,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是无敌地落寞。
也许,我们此生便不会再相见了吧?也许,等我们重逢之日,一切都早已是沧海桑田了吧。他绝望想着,心里的痛慢慢开始苏醒,越发剧烈。到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了前程,舍弃真情,是对,还是错?
“从没有谁能让我如此情真意切。唯独你。”他对着那个空荡荡地窗口,默默说着。说什么时候,他动了真心。他开始仔细地回忆起来。是初识时她的烈性倔强,是交往时她的温婉善良。还是病患中她的隐忍大度。她给了他太多的出乎意料,而这些出乎意料,却慢慢缔结在一起,收获了他的好感,他的青睐,他的真情。
他不该有真情的。他想到真情,一股莫名的恐慌都充溢在了心头。眼前,又闪过母亲那双幽怨悲愁的眸子。她盯着年幼的自己,却根本没有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她总是那样空洞又带着希冀地望着窗外,等待着那个不可能到来的人。
想到这里,他略微庆幸地苦笑了一下。幸好,自己在情浅时即时抽身出来,否则,他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像母亲一样,一辈子都活着刻骨爱恋的折磨之下。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他慢慢地吟出晏殊的诗歌来,心里那一滴一滴为情所伤的血,慢慢垂落着。
他立在那里,看着楼上依旧空旷的窗,他幽幽说:“尹落,虽是我负了你。但是,对你我,却是最好的结局。像我们这样殊途之人,这一生,都不能牵扯到一起。否则,将来的苦痛和遭遇,也许你我,都难以承受。”
他说完,一滴滚烫的液体就滑落到了脸上,冷风一过,化作了冰冷的痕迹。他是感到那彻骨的冰冷才觉醒的。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带着诸多的依恋,带着诸多的回忆,带着诸多的情绪,他转过身去,慢步离开了。
晨早,一抹久违的艳阳露出了天际,她起身打开窗户,想让最清新的空气冲进屋子。她立在窗前,举目四望,被晨阳笼罩的房屋和树木都泛着光灿灿的金色。空气也如她预料的一样,清爽冷冽,沁人心脾。她低头望向地面,却见一尘不染的地上扔满了烟蒂。她起初不解,但是不久之后,当她下楼去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她心头的谜团。
“今日凌晨,佟鹤锦已经带着他的部队开拔了。”母亲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她的表情。
她手中的筷子略略一抖,震惊万分的眸子便对上了母亲已经淡然的面庞。“您说什么?”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一双桃花眸里,也泛出了荡漾的泪水。
江玉婉知道她此刻的震惊和难过,却狠下心来彻底毁灭她最后一丝希冀:“是的。我告诉过你,他对你的好都是有所企图的。我只不过是给你摆出这样的事实来。”
“您做了什么?”她的筷子落在桌面上,她隐忍着拿起身边的纸巾敷在眼眶上。
江玉婉泛出一丝胜利的笑容说:“孩子。他不值得你这样。我不过是将昆京让给了他,还提拔他成为正式军长。就是这样的蝇头小利,他居然都能做出如此令人齿寒的事来。所以说,他不值得。”
尹落忽然间就明白了。在这样的家族里,声望和利益,是高于一切的。无论是甜蜜的爱情,还是温馨的亲情,在利益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佟鹤锦为了声望抛弃了她。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就消失在了她的世界中。母亲为了利益要她放弃情感。不费吹灰之力地摧毁了她的爱情。
她突然就笑了。笑容里带着无敌的悲苦,她说:“谢谢您,姑妈。要不是您费尽心力,我还认不清佟鹤锦的为人。不过,您也不比他好到哪里。他虽然为了声望抛弃了我,可我毕竟只是他的一枚棋子。可是您呢?您都可以为了利益而不惜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若说让人齿寒,您比他更甚。”
说完,她就一步不歇地跑进了卧房里,将门反锁上,然后将自己抛在席梦思床上。捂着被褥,她居然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茫然空洞的眼眸,一直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她想着:她虽是被他抛弃了,可她终究不是他的什么人。佟鹤锦向来多情,也许他对自己,只是一时新鲜罢了。那动人的话语不过是为了应那良辰美景的,根本不是出自于真心的。那些所有的美好过往,此刻都被她质疑了。虽然,她不愿意相信母亲的话。可是,她却找不出更恰当的理由来解释他对她的无微不至。
过往都是一场梦,虽然她明明知道。可是当梦醒的时候,她依旧痛彻心扉。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对这样的富家子弟感兴趣。可惜自己的情感,还是违背了理智。她明知自己和他没有结果,但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自己对他有多少的眷恋,多少的不舍。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人再见过尹落的泪水。只是她的神思有些恍惚,时常一人坐在空旷的露台上走神。她眼里刚刚浮现出的幸福光芒,很快就若焰火般稍纵即逝了。她只是对着那便曾仍满烟蒂的土地望着,有时候,整整一个下午,她都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观望。
她心里一直犹豫着母亲对她说的话,却一直都不能坚信。她居然想要找个单独的机会问问他,问他是否托真心于自己。可是这样的想法,太过骇然,让她害怕。
佟鹤锦到了昆京之后,有许多的军务需要处理,所以很是忙碌。他白日里几乎抽不出时间来独处,所以她的身影,也极少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有到了夜里,透过的寒风凛凛刮着,他独自一人走向无尽的暗夜里。瞧着已经静谧下来的军营,那缠人的思念才会慢慢从心间里流淌出来。他经常坐在空旷的山地里,瞧着黝黑阴森的树林,暗暗想念着她的低颦浅笑。那般美好无暇,那般与众不同。他至今都能回味出她唇间的甘甜来,带着一丝丝淡雅的香,让人欲罢不能。
佟鹤华终于圆了和何焕林在一起的梦想。因为佟家的身份地位,没有哪个人可以拒绝这样门第的光鲜诱惑。佟鹤华经常早出晚归,除了陪同何焕林演出之外,多数情况,都是和他在一起约会。爱情的甜蜜让她每天都精神焕发,心情愉悦。而一落寞如斯的尹落,很是羡慕她。
“表姐,今天你陪我去吧。反正焕林要演出,整个一个上午,都是我自己呆的。可以吗?”佟鹤华拉着她的手,央求着。
尹落已经久未出门,听到这样的邀约,也自然难以抗拒。她淡淡笑着说:“好吧,那我陪你。”
她们都打扮一新走出家门去。期间尹落本想趁着出来去看望一下父亲。只是可惜,母亲根本就不给她机会。她知道有好几个便衣男子一直跟随着她们,说是保护,不如说监视更恰当。母亲的占有欲,都掩盖在她亲善和蔼的表面下。
到了梨园,已是不早。佟鹤华蹦蹦跳跳地跑到后台去。尹落跟了过去,却无意间瞧见他们二人拥吻在一起。那样的亲密,不由又让她想起佟鹤锦来。她赶紧抽回身子,走向前台去了。
整整一个上午,都是在铿锵的锣鼓声中度过的。她心情依旧低迷。佟鹤锦带给她的伤,虽然看似无恙,但早已在她的心里划上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尤其看到佟鹤华为爱痴迷的样子,她的心情就更是不好了。
好不容易挨到晌午。何焕林才卸妆走了出来。尹落头一次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不由被他俊逸的外表所吸引。这个男子长的真若画卷里的人似得。一双水盈盈的丹凤眸,一只线条分明的鹰鼻,还有那饱满柔软的双唇,加上那恰到好处的身段。都让人不知不觉中,被他出色的外表所吸引。
何焕林极度客气恭敬,看的出来,他是一个儒雅宽厚之人。他走过来,唇畔抹上一点笑容说:“尹小姐好。”
她赶紧笑着回应:“何老板好。”
那边佟鹤华已经跳出来握着他的手臂,难缠着:“走吧走吧,咱们赶紧出去吃东西了。”
何焕林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头说:“好的,不知尹小姐想吃什么?”
尹落很是客气说:“客随主便。”
后来他们在佟鹤华的建议下,一起来到了何焕林暂时落住的地方。这是一处幽静的别院。外面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满了各种花草,走过长廊,后面是一扇月洞门。里面有几间红墙绿瓦的屋子。走进屋里,全是中式的摆设。
八仙桌,太师椅,梨花睡塌,还有江南月影的屏风。
“这地方倒是雅致。”尹落不由赞叹说。
那何焕林也露出温柔的笑容来:“对啊。虽然地方不大,但是却很是清净。”
说话间,一桌子饭菜已经就绪。坐在桌前,眼见着佟鹤华狼吞虎咽着,何焕林的眼里全是宠溺。尹落坐在一旁,没吃些什么。心情不好时,胃口也跟着不好。
吃过午饭,佟鹤华非要缠着何焕林去里屋里。尹落只得坐在屋外的走廊里,无聊地看着外面的花花草草。过了许久,何焕林走了出来。尹落看向他时,见他衣衫发丝都有些凌乱,面上泛起潮红,还有些气息不稳。尹落一刻间便明白了,方才佟鹤华为何非要缠着他去午休了。
她有些害羞,不敢看向他。他却无视地坐在她身侧,望着她冷月般的美颜说:“怪不得,我师妹会败在你的手里,你果然是胜却天人,凭是哪个男子,也难敌你的诱惑。”
尹落惊讶地不是他毫不遮掩的赞美,而是他口中的师妹。她转过眸来,用难以置信地语气问:“师妹?你有师妹?”
他眼眸飘远,落在不知名的花朵上:“是的,你认识的。左媛媛,就像那朵花一般,提早凋谢了。”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她呆在那里,用震撼地语气说:“什么?左媛媛,她像花一样凋谢了。”
他声音突然暗哑起来,眸中充满泪水:“对,她自杀了。已经是很久的事了。”
尹落腾地站起来,退后一步,眼中充满了警戒:“你说什么?她死了?”
何焕林干涩地笑了一下,眼角都是晶莹的泪花:“你怕什么?我不会报复你的。错又不在你。”
他的话让她陡然间就明白了,为何佟鹤华突然之间,就追到了何焕林。他对她的爱,亦是有所企图的。她心神不安地瞧着他问:“你对新月的感情,是不是另有所图?”
他黯然失笑,眉宇里多了几份严肃:“她很可爱,也很可恨。只有她,才是佟鹤锦最在乎的,也只有她,才能让佟鹤锦伤心欲绝。”
“你说什么?”尹落的心跳动地极快,连瞳孔也散大了。
何焕林一下疯癫似地紧紧抓住她说:“难道你不恨佟鹤锦吗?他已经抛弃了你。你应该恨他。你知不知道,我师妹,生前有多爱他,可是他却那样无情的抛弃了她,还断了我师妹的前程。我师妹被他抛弃后,连一场戏剧都没有演出。因为人们得了他的命令,此生都不会再启用她。我师妹伤心欲绝,走投无路,才不得已上吊自尽。她是我最亲的人。我们自幼一起学戏,同甘共苦。在最艰辛的岁月里,我们是靠着吃一个窝头活过来的。可是后来,她被佟鹤锦金屋藏娇,被佟鹤锦捧为新月。而我,也沾着师妹的光,成为一个当红的武生。可是,我却永远失去了我最亲的人。现在,我师妹走上不归路,我不应该仇恨他么?不应该报复他么?”
何焕林突然松手,惊得尹落连连后退,她万般都不会想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居然和自己说这样的话。更因为左媛媛的意外死亡,她心里倒是生出几分庆幸来,还好自己没有成为下一个左媛媛。
她惶恐不解地问:“你和我讲这些做什么?”
何焕林低首浅笑说:“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吧。当然,还有我和你的一见如故。你我都是这上流社会里的边缘人。虽然生出在这光怪陆离的舞台上,却不得已要谨小慎微地带着面具舞动着,生怕错了那一步,会引来杀身之祸,这一生,都不要奢望自己可以随自己的心愿过生活。”
何焕林的话让她心念为之撼动。他说的却是实言。他们都是这样,带着优雅得体的笑容,走在路上,心里即便有千般苦楚,却还要强作欢颜。被人强迫着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却要装作很享受的样子。就比如何焕林,因为受到母亲的嘱托,才不得已和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放过新月吧。她是无辜的。”她十分不忍地说着。
他目光空远幽深:“这个世上,没有谁是无辜的。只有谁是谁的棋子,谁能被谁利用。作为棋子的我们,没有一个是无辜无用的。”说完,他转过头对她轻柔笑着,眼角里都是温柔:“放心吧。我不会对她怎样的。毕竟,她的痴心一片,我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