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
辰时。
金色的太阳把孟家上房门框上红色春联横批上的银色大字“春回大地”照得闪闪发光。孟家院子里人头攒动,谈笑风生。
“到底什么时间来啊?”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孟建学要和女朋友来当农民的事,有人心急地问孟老太太。
孟老太太已经记不清今天是第几次被问到这句话了。
“建东一大早就去接了,我再去看看!”孟老太太再次走向大门。
要说心急,此时没有人比她更心急。要说高兴,此时没有人比她更高兴。孟老太太走出巷道,走到老槐树下。天刚亮,小儿子建东开着三轮车就是从这里从她的视线中远去的。此时,老槐树上的喜鹊冲着她嘎嘎地叫。
大儿子建学在BJ工作。前两天打来电话,说要和自己的女朋友回老家来,来和建东一起开一个什么合作社。村民们就是为这事来她家问个究竟。儿子建学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拿工资的人,是全村人的希望。但快三十岁的人了,要是在农村娃娃都有好几岁了,但建学之前一直没有女朋友,这让他老两口没有少操心。她和老伴有两个儿子五个女儿,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是女儿,全部嫁人了。现在就剩下建学和建东两兄弟了还没成家。他老两口年年盼,每次回家第一句话问有没有女朋友,建学总说“不急不急”——但这能不急吗?现在终于盼到了!她和老伴现在好高兴好高兴。听儿子说他女朋友是BJ城里人,还是个什么研究生。所以村民们都跑到她家来看稀奇来了,看BJ城里的研究生儿媳妇是什么样。她现在高兴是高兴,最担心的是这城里媳妇到农村能不能过习惯,脾气怎么样,平时在城里吃什么,会不会嫌农村穷,好不好伺候。为了迎接未来的儿媳妇,她已经将侧房打扫了好几遍。四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又听说人家城里人不睡炕,所以也就没有煨炕。她在建东的帮助下支好铁床,被子换上新的,枕头枕巾换上新的,床单是新的,门帘也是新的。洗脸盆是新买的,毛巾也是新的,香皂是新买的……整个屋子她已经收拾整理了好几遍了。现在是赶羊时分,太阳晒在她的背上暖洋洋的——六七年了,从儿子上大学开始,每次回家的时候,她就是站在这儿等的。走的时候,她也是站在这儿送的。
“建学什么时间到啊?”邻居张婶婶从自家院子里探出头问孟老太太。
张婶婶是孟老太太的邻居,两家差不多是门对门。张婶婶比孟老太太小,六十跨零。她有两个儿子这几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剩下她老两口和大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子。几乎每天,张婶婶都会找孟老太太说说话。
“建东一早就去接了,我在这里正等着呢!”孟老太太连忙应承。
“他媳妇真是BJ城里人吗?”张婶婶好奇地问。
“嗯!”孟老太太一提媳妇心里就美。
“他俩这次来真的不走了吗?”虽然这些话张婶婶已经向孟老太太求证过好几次了,但还是忍不住问。
“是啊,他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说要和建东给村里建一个合作社。”孟老太太回答。
“到底是啥合作社啊?”早就听自己的儿媳妇说过孟建学要和孟建东建合作社的事,但张婶婶就是不明白啥是合作社。“是卖东西的小卖部吗?”
“不是!我也不懂是啥合作社,好像是种洋芋的。”孟老太太说。
孟老太太和张婶婶正在说话的时候,蔡婆婆从大路对面走来。看到孟老太太和张婶婶,她远远地就喊话问候。
“我俩在等建学呢——他和他媳妇今儿从BJ回来!”张婶婶抢在孟老太太之前回答蔡婆婆。
蔡婆婆今年快八十岁了,比孟老太太还大四五岁。她总共生了四个儿子六个女儿,现在都已长大成人。她去年刚没了老伴,现在和小儿子在一起过。小儿子和建学同岁,但小儿媳妇对她很不好,三天两头在家里骂她,听说现在还经常不给她饭吃。她从小就喜欢建学,建学每次回来,她总要来看他。
听说她喜欢的大学生又要带一个媳妇回来,蔡婆婆一走到孟老太太面前就拉起她的手,一连串地问她媳妇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家里有几个人,长得好不好看。孟老太太都一一回答。她还问孟老太太有没有建学媳妇的照片,她要在看到人之前先看看照片乖不乖。
“人家可是BJ城里姑娘,长得可乖了——很乖很乖!”张婶婶接过蔡婆婆的话茬说:“我看过她的照片!”
听张婶婶这么一说,蔡婆婆更是迫不急待了。她拉着孟老太太的手说一定得在见到她本人之前先去看看照片。孟老太太只好叫上张婶婶,三个人一起回到她家。
“你们说说,像她这样的城里娃娃跑到咱们农村里来能做个啥?”孟老太太和蔡婆婆、张婶婶进门的时候,强强妈、刘六子媳妇等一群妇女正拿着传说了很久的孟家儿媳妇的照片翻来复去地看。
照片是孟家二女儿孟海霞翻出来的,孟海霞嫁在本村,娘家来人的时候,她来照顾照顾。
“哟,这么乖啊!”蔡婆婆凑上前去接过照片***着说。
“看起来这么细皮嫩肉的,真乖!”刘六子媳妇也从人堆里挤上前去。“和电视上的明星一样,长得水灵灵的!”
“我看呐——她幸亏是长在城市,如果在咱们农村,早就晒脱了好几次皮!”王强不以为然地说。
相片在妇女们手中辗转反侧,评头论足。蔡婆婆年级大了可能觉得自己刚才没看仔细,同时她又不能和年轻人竞争,所以等年轻妇女们讨论得差不多了,她再次要回相片远远地举在手里看。
“不知道她对婆婆怎么样,会不会骂你啊?”蔡婆婆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与孟老太太交流,她与众不同的问题立即引来院子里村民的哄然大笑。
“听说还是个研究生,对吗姨娘?”议论完媳妇与婆婆的话题后,刘六子媳妇又问孟老太太。
“是!”孟老太太笑嘻嘻地回答。
“啥叫研究生啊?”强强妈又问。
“研究生就是搞研究的呗!”嘴巴麻利的小宏媳妇抢着回答。小宏媳妇是张婶婶的大儿媳,孟家的邻居。因为离得近,经常出入,所以在孟家常以主人翁自居。她性格活番,又孝敬老人,很有人缘。
“啥叫搞研究的?研究啥呢?”对于从来就没有离开家门一步又不认识字的强强妈来说,这的确是个难题。
“她到农村里来,就是研究怎么种田呗!”小宏媳妇再一次抢到别人前面。她的一句话惹得满屋子的人全笑了起来。
“这个女子!”张婶婶窝了儿媳妇一眼。小宏媳妇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研究生是不是当官的?”强强妈仍然问这个问题。
“好像是,我娘家的一个远房舅舅,据我妈说也是研究生,现在好像是个县长。”王强媳妇说。
“啊,研究生是县长啊?——这么大的官!”张婶婶惊讶地感叹。
“那和大学生比哪个厉害?是不是她比你家建学还要厉害?”小宏媳妇突发奇想地问孟老太太:“那以后过日子,她会不会欺负建学啊?”
小宏媳妇的话又把屋里逗得笑声一片。
妇女们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对即将到来的城里姑娘好奇的同时,男人们也没有闲着,他们除了在女人的谈笑声中不断满足对城市姑娘的想象外,更是激烈地争论和揣测着孟建学和女朋友为什么会来当农民。
“据说城里都是男人做饭,那你有没有问建学和她在一起谁做饭?”刘六子媳妇继续打问她对孟家儿媳妇的好奇。
“他们——现在还没有结婚,好像不做饭。”孟老太太已经被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问得难以言对。不过一说到做饭,孟老太太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已经是快十一点钟了,她连忙对凑热闹的海霞交待了做午饭的事。其实午饭也不会太费功夫,因为听说儿子和儿媳要来,老伴昨晚刚杀了羊——她要给儿子儿媳做清炖羊羔肉!什么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差放在锅里再蒸一下就行。
“那她们家里都有什么人?”强强妈问。
“据建学说就她大她妈都是当官的,好像说官当得比县长还大!她们家就她一个娃娃——城里人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孟海霞和弟弟聊天比较多,相对这些从来与外界隔绝的农村妇女来说,她算是知道得多的了。
“天啊——比县长还大啊?到底啥官能比县太爷还大呢?”张婶婶惊讶地问。
“那可多了——省长市长都比县长大!”小宏媳妇回答婆婆。
“那是不是想法办谁就法办谁啊?”蔡婆婆接过话问。
蔡婆婆的话又逗来一阵笑声。蔡婆婆是地主出身,所以对“挨整”、“法办”这样的词向来敏感。
“只有一个女儿,那以后嫁你家了,谁养活他们啊?”钱子媳妇问。
“当然是建学了!”小宏媳妇答道:“是他俩一起养活啊,城里人都是这样的,不分男女!”
“人家是当官的,还怕没有人养活!再说像我们农村一辈子生了七八个儿子,到头来也没有人养活,还得要饭吃——有什么用!”宝珠妈马上接过话茬说。她同时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鬼见愁。
“就是就是!”小宏媳妇立即答应。
鬼见愁是赵家老六赵仁义的老婆。赵仁义兄弟八人,他十几年前就去外地打工,是村里最早去城市打工的人。早年间待人处事还可以,可自从娶上媳妇不去打工呆在家来种田后又染上了赌博,从此就对自己的母亲越来越差,常常听上媳妇的话对母亲不是打就是骂,后来干脆把母亲赶出了家门。最可悲的是,赵仁义弟兄八人个个都是白眼狼,赵仁义把他妈赶出家门后其余几个儿子也不收留。老太太只好一个人住进了村里一个破砖窖里,一住就是十多年。老太太今年都九十岁了,全村人看她太可怜,这个给她一碗面那个给她一件衣服,所以勉强还活着。鬼见愁骂起婆婆来张口就来,想骂啥就骂啥,言语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村里人见了她像瘟神一样,所以起了个外号叫鬼见愁。
但是鬼见愁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张婶婶小心地窝了媳妇一眼。小宏媳妇像是没有看见婆婆的眼色,她继续说她的话:“他们有工资啊——有钱还怕没人养活!”
“国家干部一直到死都由国家给钱养着吗?”强强妈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是肯定的!”王强媳妇说:“我娘家那个当县长的远房亲威,据他们家就很有钱的,花都花不完!”
“那她们家里是不是很有钱呢?”宝珠妈又转向孟老太太,她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那我不知道啊!”孟老太太笑着说。
“当官的哪有没钱的!”钱子媳妇说:“你看咱们村的,屁大的官,也比我们有钱!”
正在她们七嘴八舌地开始骂当官的时,听到门外有人喊建东。孟老太太出门看,是村支书何大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