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杉古树,虬枝如铁,初冬和煦阳光透枝而出,在青石板道上拉出长长残影。
树下,一群妇人,背树而坐,手中拿着绒毛线,织着毛衣。不时相互打趣。徐秋晨安静的躺在母亲那温暖甜腻的怀抱之中,睁大着双眼不停打量着这个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的环境。
一声车鸣。妇人们站起身来,相互对望,都不知缘由,循声望去,一辆桑塔纳小轿车,由远处缓缓驶来。驶至近前,车窗被缓缓摇下,一名身穿军服的平头男子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对着离车最近的一名妇女问道:“大姐,我想问个路,你知道徐锋家怎么走吗?”
被问那名妇人正是以泼辣著名于村的庞二嫂,听到这个中年男子开口竟叫自己大姐,便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唉,我说你这人,你哪只眼睛见到我是你大姐啊。”说着竟有撸起袖子上前找那人理论意思。
此时坐在一旁怀抱徐秋晨的女子一听是来找自家男人的,赶忙上前,一手抱幼子,一手轻轻拉扯庞二嫂的衣袖,笑道:“嫂子,远来是客啊。”庞二嫂一听,就知自己平时说话大咧惯了,此话说得是有些不合时宜,连忙报以歉笑,退了几步,让出道来。见庞二嫂让开,她连忙迎了上去,说道:“你好,我是徐锋的妻子,我叫李清妹。请问你们是来找徐峰的吗?”就着说话空档,她快速的往车里扫了一眼,车里除了那个平头男子,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俏丽女子,那女子见李清妹望来,便微微点头报以微笑。一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的模样。
那身穿军装的平头男子一听,满脸堆笑起来,连忙起身打开车门,站在李清妹面前笑道:“原来是弟妹啊,我还思量怎么找到你们家呢,这就遇上了。”转而眼睛一转,望向李清妹怀中的徐秋晨说道:“这是侄儿还是侄女啊?”说完竟伸一根手指,拨弄起徐秋晨的小手来。李清妹心中暗道:“感情这人是个自来熟啊。”口中却答道:“是个傻小子呢。”边说身子微微后倾,以微不可查角度,稍稍避开他拨弄徐秋晨的手指。若是旁人,这微妙的变化足以提醒对方了,可这人却丝毫不查一样,还是继续逗弄着徐秋晨,口中念叨着:“儿子好,儿子好,看这小子双目炯炯有神,一点都不认生,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李清妹心中暗忖,对此人的自来熟稍有不满,但口中自不会说,毕竟是来找自家男人的。于是连忙说道:“徐锋在家呢,我带你过去。”说着望了望那桑坦纳轿车,略带歉意的说道:“我家在后坡上,这车估计开不进去。”
那男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头,笑道:“无妨无妨,那就请弟妹带路了。”说话间,副驾驶座的那名俏丽女子便走下车来。男子亦步亦趋的走到女子身前,连忙扶着她跟在了李清妹的身后。
她家房屋离此处并不算远,仅二十余米,路上皆为沙土,路宽仅容两人并肩通行,又过一小坡,坡边一棵大枣树,此树为大冬枣树,树高有二十余米。但与井边的紫杉相比,就如同幼儿比成人。枣树之后便是其屋,屋前一名男子坐于竹椅之上,手中一把篾刀翻滚,一根毛竹便从中裂开,一裂为二,又二裂四,接着篾刀翻动,刀刃对准毛竹中心,持刀右手不动,左手翻飞,顷刻间,毛竹便由中一分为二,竹芯被弃之一边,手中所剩竹篾,薄如蝉翼。动作一气呵成。劈好的竹篾被放置一边,已有一小扎。墙角之处已经堆放着一捆捆已经劈好的竹篾。数量之多竟不能数。一段时间之后,会有人上门收取。价格虽不高,但闲时用以贴补家用却是不错的选择。
徐锋见有人来,便放下手中篾刀,单腿站立。来人跟在妻子身后,距离尚远,但依稀能见面容,他心跳不禁有些加速,又想看得清楚些,拄着拐杖又向前迈了几步。
平头男子见状,连忙放下手中搀扶的妻子,快步迎了上去。待到看清对方,两人都有些激动,眼眶微红,徐锋即将拐杖扔在一边,单腿站得笔直,向着对面行来的男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男子走到近前,紧紧握住了徐锋的双手,竟有种执手相看泪眼的感觉,若被别人看到两个大男人,手牵手,含情脉脉的样子,指不定怎么想。
但是对于其中故事都知之甚详的两个女人,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
热血洒疆土,马革裹尸还,方不负英雄少年杰。昔年仇,今已雪,空留一腔余恨,化为杯中酒。
时隔六年,物是而人非。昔年老团长,如今大校军衔的年轻俊杰,又娶了军界大佬的孙女,仕途一片坦荡。
昔年的大兵,如今的徐瘸子,两人身份如云泥之别。怎会产生交集。
徐锋手握酒杯,缓缓将满满一盅酒,一饮而尽。一股火辣自胸中涌起,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昔年战争之惨烈,远非现在坊间传言般的犁庭扫雪,牺牲之大,不可想象。徐锋当年隶属解放军五四二一0部队边防五师二团一营四连,算不上老兵,但也不是新兵蛋子,文革动荡结束后才加入部队。七八年十月奉调进入广西前线,当时由于身手不错,被团长李萧山选去做了他的勤务兵,后来两人感情一直不错。
一年后,战斗打响,第一战攻取庭毫山就是他们部队开的第一枪。受文革十年动荡影响,士兵普遍为新招入伍,战斗力都不强,加之装备落后,当时越南又苏联全方位的支援,武器装备比他们高了几个档次,当时能胜,实属侥幸。若不是南部被柬埔寨牵制,使越方无法分太多兵前往北方支援,而我方又不计伤亡,胜负犹未可知。
战争方式还是沿用建国时期的集中优势兵力一战而胜的方式,用热血和人命堆积而成。短短三周,死伤过万。
就在攻入谅山的前一天,行军路上,三个越南妇女迎面而来,由于当时地面到处都被布设了地雷,人不敢乱行,故部队停靠一边,等她们先行,然而就在错身的那一刻,三年越南妇人从胳膊提着的竹篮里掏出手榴弹,朝着李萧山所在处便扔了过去,由于距离太近,避之已不急,慌忙之中徐锋挺身而出,虽踢开手榴弹,但是由于爆炸距离太近,还是被炸断了一条腿。因而错过了进攻谅山的最后时机,成为他此生之憾事。
往事历历在目,如在昨日。
酒桌之上,李萧山被拉上主坐,席间长辈作陪,听闻他是军官,更是肃然起敬,频频敬酒,偶尔谈及当年战争,也是意气风发,唯独对令徐锋断腿之事依旧耿耿于怀,酒至酣处,李萧山竟肃然站起,先是的敬了徐锋一杯酒,而后郑重其事的说道:“救命之恩,如何能报,我想等我孩子出生,如为女儿咱们就结为亲家。如为儿子,就让他们结为兄弟。”徐锋正欲推辞,却见李萧山面色不善,只好悻悻默允。
一旁两女却不管酒桌上觥筹交错,两人手拉手谈起育儿经验来,竟似多年老友。然而怀中的徐秋晨却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待听到要给他订个娃娃亲时,心中颇为不快,便是如此却又多瞧了那个圆滚滚的肚子几眼,不由自主用他那强横无匹的精神力扫了扫腹中的婴儿,其灵魂已成,观其性别,果然是个女孩,不禁心有戚戚。虽是如此,心中却是有些疑问,年关将近,她挺个大肚子跑到这穷山僻壤,只为了给自己定个亲?
然而事情却并非如他所想,李萧山次来却是顺道探望而已,由于他岳父大人更希望他能弃军从政,虽然老太爷更希望他在军界发展。但是他自己思虑再三,决定听从他岳父的建议,转业到庐江县任县委书记一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已过正午,酒场渐散。一人一杯醒酒浓茶,就着愈见西斜的冬日,聊着志怪传闻。未来的县委书记大人,坐在竹椅之上,与平头百姓无二,享受着午后的闲暇。
李萧山与其他红二代红三代不同,他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方能爬到如今的地位。他外表看起来是个大大咧咧的自来熟,实则内心心细如发,对于人心,把握入微。自他与人相处可以看出,此人毫无架势,看起来非常平易近人,然而隐隐间却带着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徐秋晨却不以为意,酒桌上定的亲,任谁也不会当真。
然而那个挺着圆滚滚肚皮的女人对徐秋晨却是异常的喜爱,仿佛真的就把这门亲事放在了心上一般,这个女人叫沈茹,初看觉得如大家闺秀,面面俱到,却又拒人千里。然而相处熟络之后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外冷内热柔肠百转的可爱女人。
她不断逗弄着徐秋晨,显得极其喜爱。然而徐秋晨对她也并无恶感,便给了她几个笑脸。这却是让她非常开心。
日已西斜,人已酒醒。便要告辞离去。
小村山路笔直,出了山路五六里便是国道,离县城五六公里,驱车不过一小时左右,路也不难走。
送走客人,徐秋晨便被放进了摇篮之中,李清妹独自收拾起杯盘狼藉的桌面来。
透过摇篮,远远望去,其父徐锋,独自坐于门槛之上,抽着没有滤嘴的香烟,似乎是在想些什么,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徐秋晨二世为人,心思玲珑,隐约有些明白那个男人此时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