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苏三人都下得马来。那些官兵衣甲鲜明,稀稀拉拉地走过来,却隐隐将金苏三人围住。金苏只如不见,拱手道:“各位军爷,不知何事吩咐。”官兵中打头一人说道:“你们三人雪夜急驰,所为何来?”金苏道:“在下身有要事,要去武定一行。不知是否冲撞了军爷?恕罪恕罪。”那头头一双眼只是逡巡,落在聂蒙儿身上时,猛然一亮。回过头来,往身后打了个眼色。便有两名官兵走上前来。一人大声道:“你们不知武定已宵禁了吗?看你们装束古怪。两男一女,午夜同行。定有不轨。来人啊,将这三人带回营里,细细审问。”另一人一挥手,便有五人反握刀柄走上前来。
阿汐道:“怎么北边的官儿也是这个样子。见了标致的女子,总要寻个名目拿了去。可惜了这身衣服。你们的刀还不错,拿给我仔细瞧瞧。”那些官兵一听,只当阿汐是个口无遮拦的乡下野孩子。聂蒙儿一拉阿汐的右臂,要他不可乱说乱动。一双剪水双瞳温润晶莹,从左至右扫过当场。那些官兵与她目光一接,不由身上一冷。那领头之人不再说话,转身便走。金苏脸带笑意,跟了上去。聂蒙儿竖起风帽,迈步前行。阿汐眼光只在官兵的长柄腰刀上打转。那些官兵顿觉浑身不自在,便有数人走在阿汐身后。
金苏伸右手搭在阿汐肩上。转头对聂蒙儿道:“你看这几位是什么来路?”聂蒙儿道:“这些人像官爷倒多过像军爷。你又怎么看?”金苏道:“正是如此。他们倒有些官气,武功也是不错,口音天南地北的都有,行止之间甚有默契。我猜他们是大内待卫。”聂蒙儿道:“莫不是锦衣卫?”金苏道:“不是。锦衣卫这几年张扬得紧,飞鱼服、绣春刀恨不能连肉长在身上。这几位可不是那副德性。”
阿汐平生所见兵器,不是棍就是剑,前日才见识了忘生刀法,甚是好奇。今日忽见了那些人身上形制独特的长柄战刀,不禁心热。轻轻挣脱金苏右手,走近那领头的人身后,紧盯着那些佩刀。那头领身旁一人眼睛一瞪,低声喝道:“看什么呢?退后了。”阿汐也是眼睛一瞪,撇嘴道:“看两眼难道就给看断了么?我又不是修罗众。”几名官军闻言齐齐止步,有两人长刀出鞘,清音袅袅,散入旷地。那领头的说道:“都收敛些。到了营中,自有上峰区处。”那持刀的两人也觉出刀之举,未免小题大作,各圈刀还鞘。阿汐却欺近身来,两手各出拇指、食指,拈住了两刀的刀尖,将两柄刀各自扭转半圈,就着月光一看,啧啧道:“这个刀纹真是好。”那两名官军对望一眼,一人持柄回转,另一人臂腕上劲力一整。这一手攻守互济,如阿汐不立时松手,刀上便有极厉害的后着使出来。两名官军看阿汐年少,又似不懂世间礼数,一人喝道:“快松手”,另一人喊道:“仔细伤着你”,未曾真的想伤这少年。
阿汐只觉指间刀尖跳起来,四指拿捏之势就要破了,好胜心起,笑道:“咱们来比比,看谁力气大。”两臂如风中柳丝,随势荡起。两刀上的劲力如陷泥沼,刀身随首阿汐两手缓缓垂落。
两名军官脸色一变,左首那人松开刀柄,那刀立即被阿汐带回。那人左手食中二指探出,夹住了刀镡,那刀便停在空中,不再后退,只在两人指间轻颤。那人一较力,倒觉得阿汐指力也不甚强,但有数股奇诡的劲力羼在里面不住冲击,自己指力传到刀身上,便给消解得七零八落。
那人吸一口气,大喝道:“开!”凝力一处,经刀上直撞过去。他已知眼前这小儿身怀绝技,不再留手。那刀顿时抬起半尺来。阿汐眨眨眼睛,往后退了半步,右臂凝空不动,如铁铸铜浇一般。那人撞来的大力便经阿汐手臂传到躯干上,激得衣袖震动。此力方过手臂,阿汐两指再行扭转。那人正在新力未生的当口,吃不住这极巧极刁的招数,手指只得放开刀镡。他举手一看,指上连油皮也未擦破半点,却被对手将兵刃给夺了去。如此巧技,平生所见人物中,只怕是总教师才有此能为。
阿汐夺得刀来,就雪光细看。方才他与左首那人斗巧,几招夺了对方兵刃。右首那人一直被阿汐所发劲力稳稳压住,动弹不得。此时阿汐右手再加一指,要将右首那人的刀也拖过来。右首持刀之人已见过阿汐的厉害,当下顺着阿汐之力,进步半尺,左手却蓄势待发。他成名绝技原是手上功夫,自忖近身短打,当可令阿汐稍露破绽,进而夺回同僚所失的兵器,找回场面。
聂蒙儿一直在旁细看,忍不住道:“快撒手。”那人也算机灵,不及细想,倏忽而退。但那长刀如粘在手中一般迫来,其中一缕怪劲顺臂循肩,直往心窝而去。那人情急之下,力由地起,身子后仰,如离弦之箭般向后平射而出。临空之际,身如睡蚕,化去了将至心脉的怪劲。
金苏道:“好一着‘烟柳合拂’。柳大人,恭喜你高升了。另外一位的擒拿手独成一家,是广西铁锁派的高手吧。我这位小师弟全然不通世故,又有些痴***玩些刀剑。方才得罪之处,还望勿怪。”阿汐正将长刀舞得生花,忽听金苏所言,撅了嘴,将长刀送到金苏面前。金苏接过,刀刃朝己,刀背向外,却递向那领头的侍卫。
那领头的侍卫却不向失刀那人看上一眼,双手将刀接过,递于手下之人,方道:“少侠客气了。诸位是敝上的贵客,如何说起见怪二字?只是此去非是平常处,忘生刀的路数,请诸位还是不要显露的好。”原来阿汐方才舞刀时,不自禁地使出了昨日见过的忘生刀法来。他天资卓越,虽只经与荆忘生几合交手,已学得极是老到。
金苏与聂蒙儿一左一右,将阿汐夹在中间,随众侍卫往西行了有三里左右,只见好大一座营盘。营中隐隐灯火晃动,守备严密。金苏等人绕经南门入营,一路上听那侍卫用过三种口令,而隐于各处的暗桩也是身手不凡。聂蒙儿轻声道:“真个没事吗?若是鸿门宴,咱们可跑不出来。”金苏道:“能有什么事?有阿汐在,自有神佛庇佑。”聂蒙儿看了阿汐一眼,右手入囊,三个呼吸间,便将神机弩组成。聂蒙儿心下稍安:“此去定是要见什么非凡的人物,真要动手,我先胁持了那人再说。”
阿汐自与荆忘生相斗以来未曾休息,却是有些困了,连打几个哈欠,将两臂挂在师兄师姐身上,半睡间,两脚起落,尽能跟上众人。
众人只在营盘中转悠。金苏见营中帐篷四立,间隔若干杂物,却是堆放得低矮齐整,认得这是临战驻兵的本行。营账星罗棋布,各有用处。无论敌人冲阵还是偷营,被这四下散置的营帐一阻,甚难如愿。便是敌人派来高手刺探,进了这营盘的曲曲折折,也极易被巡防兵卒查觉。却不知是何人做得这书笔?正思索间,那侍卫头领低声道:“前面便是大帐,请各位留心。”金苏细看时,见一座白布帐篷,确实大了一号,门帘缝中隐隐灯火晃动,又与其他帐篷并无二致。一眼之下,金瞧见门口有四人肃立,顶盔贯甲,手中兵器分别是方天画戟、擎天殳、玉笔枪、九棱钢鞭。金苏吸口气,看了阿汐一眼。阿汐仍低了头迷迷乎乎。
那领头的侍卫与那手执钢鞭的守卫低声说了几句,那守卫将手一摆。领头侍卫将帐篷门帘拨开,躬身相请。金苏与聂蒙儿一左一右,将金苏带进了帐篷。
帐篷里极为温暖,聂蒙儿久居北地,一时只觉背后燥热,心中奇怪:“帐里只生了一处火盆,也未见得旺盛,却如何这般热法?”金苏入帐之时,便见对门之主位上坐着一位白发老者,当即一揖到地,道:“晚辈见过王爷。”
那老者笑道:“我原本以为容貌变后,只怕是故人当面,也未见得能认出我来。灵卿却说是你为例外。你这孩子好眼力。”金苏道:“晚辈略知一点望气之法。王爷气格清贵,原本好认,又曾在松扬城中对晚辈颇加照拂。若晚辈还认不出来,非但无能,更是没心肝了。”
这白发老者便是宁仁王朱秀煜了。金苏未料松扬一别不过数月,竟让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王侯,变得须发斑白,老态尽显。
宁仁王道:“这几月来,像是天翻地覆了。金苏,你明白地跟我说,你师父是否还在人世?”金苏默然。
阿汐已然醒来,漫声道:“何幻害死了师父。我一定要给师父报仇。”聂蒙儿看了阿汐一眼,转头对宁仁王道:“王爷此次召我们来,未知有何见教?”
宁仁王微微苦笑:“你这孩子,与我还是如此生分?这几月来,我身边恶事不断。定远侯遭人暗算,昨日传来讯息,仍是咯血昏迷。松扬城中暴民四起,坏了大伙十多年来的经营。而我本人,则被人下毒,连累你宝月姨娘殒命。”聂蒙儿一惊,急问:“宝月姨娘医道精妙,王府中又有独步东南的药库,怎会如此?”宁仁王摇头不语,半晌才道:“似我这般无用之人,早该死了,免得误人误己。”金苏道:“事已至此,伤悔无益。王爷,松扬城中形势恶劣,你又在这军势严整的营地里,旁边尽是些不尴不尬、或官或军的角色。是皇帝发下了北上的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