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师徒轻舟出海,循海流岛礁向南。虽是风波激荡的节令,但凭着黄芩手中的详尽海图,与“恨天阔”的强固巧构,再加黄芩十足老道的航海技法,忽忽数日,已离泉州一千余里。南海诸岛上繁花似锦,其中有一个小岛,孤悬海图航线百余里。那岛周边诸般海流冲击,加之暗礁林立,岛上据传有凶兽盘踞,并无歇舟的余地,正是黄芩师徒千里泛舟之目的地。黄芩小心掌了船舵,口中连珠价地指令金苏操作帆桅,堪堪将“恨天阔”驶入岛西一处断崖之下。
便在此时,岛上传来一声大响。金苏依稀辨出是众兽震吼,但这吼声如此悠长高亢,却是闻所未闻。黄芩提声道:“快跟上我。”身形展开,在崖上数处借力,风动衣袂,在金苏眼中便如一条长龙般夭矫冲天,翻越崖顶。不知为何,蛰伏不动的“琉璃镜心诀”突然运转起来,师父方才身法中未曾全然看清之处,历历在目,金苏只觉此映像直入脑海,纤毫不爽。在动念之前,自身也如师父一般四次借力,翻上崖顶。金苏不敢乱起意念,默默葆养这突如其来的妙境,眼见师父在前方树冠间起伏来去,往西急突,便也学了师父的身法,远远缀在后面。
黄芩听得兽吼一阵紧似一阵,遥遥望见西端沙滩风尘飙举,脚下更加紧了几分。便在那沙滩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双手持了一条长棍,与四头巨兽对峙。在他身后,一个老人委顿在地,面上忽黑忽青,只是不住喘气。那小孩举棍在一头枭面猴身的巨兽面门前一晃,那枭面巨猿似是十分忌惮这棍子,侧身举臂来挡。那小孩顺势将棍掣回,势挟风雷,棍头正点在另一头形如常山的巨蟒腹下。那巨蟒无声翻转,缠住了羝角冲天的粗腿巨羊,张口便咬。那小孩将木棍插入沙地,头先足后,弹入三兽之间。那三兽或避挡,或扭缠,却将第四头巨兽挡在后面。那小孩矮身从巨羊腿间闪了过去,高高跃起。那第四头巨兽是一头獠牙上竖的鳍尾黑豹,被挡在后面早已不耐。一见小孩窜出,低嘶一声,后发先至,跃得更高,两只前爪幽光莹莹,劈头盖脸自空抓下。那小孩出手似电,竟抓住巨豹颈下的毛皮,将全身贴了上去。那巨豹长声嘶吼,从空中翻滚坠下,着地之后,眼中血红色尽退,夹了尾巴,没命逃开。那小孩上身鲜血淋漓,又往余下三兽冲去。那三兽中的枭面巨猿正要攻击躺在地上的老人,忽地抬头一嗅,蓦地转头,瞧那小孩冲来,如见克星,当下四肢翻腾直跑出二十余丈,瞪了一双红眼,却不敢稍微靠近。
那小孩跑到老人身边,大声道:“爷爷,爷爷,我把它们打退了。你怎样了?”那老人双手捧头,低声道:“恶血逆流全身,只要一吸气就狂性大发,快要压制不住。”那小孩道:“刚才那些家伙像是疯了,嗅了药也不管用。到底怎么回事?”那老人道:“这岛上的凶兽,原本就是魔君当年驯养的血肉兵器。几场大战后魔君伏诛,这岛上凶物连同我这把老骨头,才脱出魔君掌控,过了这十几年的太平日子。”那小孩道:“难道说……”
那老人道:“我说的那些故事中,魔君能以极恶神识引发凶兽狂暴,攻城吃人。眼下定是魔君复生,激发恶血中魔性。阿汐,快逃。要不然,只怕我会杀了你……”
那小孩阿汐道:“爷爷怎么会伤我。那些家伙,只要将药注入血里,也就不会伤我们了。”那老人道:“这药是我多年来摸索着配得,自知管不了大用。它们立时就会回来。你快坐那单舟到离岛上去,然后立即凿沉单舟,不管主岛上发生何事,你都不要管。快,快去。”阿汐道:“可是……”。
那老人道:“当初我在海边捡到你,辛苦将你抚养长大,只为你一片赤子之心。今日我与群兽恶血发作,那是我昔年错行的果报。到时我狂性大发,如真是伤了你,我便堕进地狱也洗不清这罪孽。”说话间勉力站起身来,一手拉住阿汐,一手指向海边:“阿汐,快给我上船。我也与那些家伙一样,早年受了魔君恶血,极恶神识感应之下,多撑不了几时。”此时那缠斗不已的巨羊与巨蟒两败俱伤,双双瘫倒。那躲在一旁的枭面巨猿长吼一声,四下群声相和,海滩相对的岬口处黑鸦鸦一片兽潮冲来,气势骇人。那老人双手抓住阿汐往海边拖去,叫道:“快走,快走。”
阿汐遥遥看见原先温驯的兽群变得暴戾嗜血,转眼又看见爷爷强自苦撑而面色灰败,当下牙一咬,大声叫道:“我不去。爷爷,我怎能丢下大家一个人逃走。临危苟免,那不是侠士所为。我就要在这里,跟你在一起,看看那个魔君能把咱们怎样。”那老人百感交集,眼中含泪,只是喃喃地道:“傻小子,傻小子。”
阿汐咬紧牙关,看着兽潮渐近,将小小的身躯挡在老人身前,握住腰间匕首,似乎觉得已不似先前那般害怕。只听一个温润的声音道:“阿汐,好孩子。这几只猫猫狗狗,我便替你打发了罢。”阿汐和那老人循声看去,只见两人站在身侧三丈之处,全不知何时出现。阿汐将老人往身后一扯,问道:“你们是谁?怎么晓得我的名字。”那说话之人微微躬身道:“你且保护好你爷爷,不必离开此处。”便在此时,兽潮前锋距此已不足二十丈,那说话之人解下腰间长剑,连鞘点于地面,发步正面迎向兽潮。阿汐叫道:“你不要命了。快回来!”
来者另一人悄无声息地靠近来,笑道:“不必担心,师父本事大得很。”阿汐一怔:“师父?”此时兽潮已撞上那人,却如流水击磐,群兽如波分涛裂,两边扑到,连那人衣角也没沾上一点。只见那人一步一声,腾腾腾地跑得若合节拍,瞬间转过岬角不见。那韵律般的腾腾之声,低而不绝。阿汐和那老人见兽群被中分后,众兽便如没头苍蝇一般只在原地晃悠,全无行前汹汹气势,只觉是未见之奇迹。两人死里逃生,面面相觑,不知说些什么。只觉那人虽不在视野,但那腾腾之声不绝传来,摄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神。如此也说不清过了多久,腾腾之声渐渐变重,那人仍将剑鞘点于地面,从岛的另一端向众人奔来,身后扬一路烟尘。那人跑回,剑鞘划出痕迹与之前起始之点闭合成圈。整个岛屿西部平缓之地皆在此圈内。那人额头见汗,呼出一口长气,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六甲秘祝,起。”却如焰气上冲之处视物有所扭曲,那人所划圈里众物事似乎全都扭动了一下。阿汐只觉圈内的天光似乎也要通透得多,不由脱口道:“果然好大本事”。圈中群兽在那若有若无的天光之下,全然安静下来。那老人道:“这不是辉烨天光么?阁下有如此神术,救我与这孩子性命,我粉身难报。只是,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伸手入怀,掏出一张名刺来。阿汐抢上接过一看,道:“这个黄字我认得,下面这个是……”那老人劈手接过名刺,斥道:“小孩子没礼貌”,一见那名刺色作大红,心中又是一惊,只见正面两字写的是“黄芩”二字,背面则是“专诚拜谒”。
那中分兽潮的人便是舞风门掌门黄芩了,他带了金苏,亲眼见到阿汐临危不苟,锐身赴难,大有侠义风范,心中便极是喜爱,当下轻咳一声道:“在下于辛酉年中进士,乙丑年点了翰林。听得宁仁王言道方先生幼孙天资聪颖,在下不才,前来自荐作个西席先生。”此言一出,阿汐莫名其妙,金苏一头雾水,那方姓老人瞪大一双老眼,神色甚是古怪。
黄芩又道:“在下又有一桩本事,专教人做侠士。从来童叟无欺,如在时限内做不得侠士,束脩不取分毫。”此言更是奇特。阿汐面露神往之色,金苏强忍笑意。那方老人眼睛瞪得更大,道:“我也见过几位翰林,却未听说教人做侠士的。”黄芩道:“老前辈是丙午年的翰林,见识不凡。当知道体巍然,法门有别。由经义当然可入道,为侠士也可见道,正途歧路,不在拣择,而在实行方知。在下教人为侠,侠道侠艺,一体授之。克期成侠,屡有前证。”阿汐听得一个剑字,更是神往;金苏似是新识黄芩一般不停打量师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那老人听得黄芩叫破自己早年行止,本自心惊,但又听得黄芩如神棍一般大吹法螺,只是喃喃道:“失敬,失敬。”心中只是想:“黄芩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这人作派,却有些像那人。难道是恶血发作之故,我总是忆不清楚。”
黄芩又拉过金苏道:“这便是在下徒弟,金苏。此徒于术法一道,正随在下修习。”金苏心道:“我哪里学了术法?”却听耳边传来轻音:“先记下来这篇口诀。诸火映闇,烈华聚焰……”。金苏心道:“先记下再说。”他此时仍在镜心境界,过耳不忘。又听得方老人问道:“阁下既是教人学侠的教师,怎么来到这岛上呢?”
黄芩道:“方才这群兽如潮,你们当是知晓,那魔君又重现人间了。”那老人黯然道:“果然如此么。”黄芩道:“当年魔君留在人世的那些凶兽妖邪,已开始祸害人间。阿汐,你先前救下的小郡主,她所住的那处城池,已被攻破,也不知道小郡主此时身在何处。她的伯父宁仁王,托我来寻你。只因他们相信你有侠士的潜质,要我收你为徒,教你早日成侠,诛邪除魔,救助世人。阿汐,你意下如何?”
阿汐想到小郡主下落不明,一时失神。黄芩道:“只是,一经拜师,修习一途可是非常辛苦。”阿汐此时已想得明白,大声道:“好。既然莞青在受苦,我便去救她。况且只要魔君在,爷爷他们就无法再过安宁的日子。我拜你为师,你教我做一个真正的侠士,打翻那个魔君。”方老人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黄芩喜道:“如此甚好。来,既是聘我作了西席先生,便在这份聘书上签名……,方先生别走,画押也行啊。”
金苏捂脸不语,心道:“老天,你怎不劈个雷下来。这还算是舞风门掌门吗?接引仪轨呢?六道来证呢?三年前我入门时那又是搞的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