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两雪花银,分毫不差。三年来的月用,虽经十分节省,但要瞒天过海,也只得这些……
两件蛟绡衣,加了乌龙筋丝与金线的衬里,比进贡大内的成色还要强上几分。原是布政司大人细心留备的补余,得来可算是侥幸……
行军丹四瓶计一百二十枚,服一粒可抵一日食水。只可惜了初炼时经验不足毁掉的材器……
锦屏阵,避火图一册。这个玩意儿与坊市间的春宫画不同。虽是一般样的册页封函,里面却全是空白,只是那十二张绢页水墨难染。这便是师父给我的见面礼,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这便当真要走了么?阿爹阿娘定要伤心挂念我了。可我……已迟了三年,师父那边,可不能再等了。”
金苏喃喃自语。他将包袱打开,将各项物事拿出来清点,又将包袱打好。如此这般多回,终于下定了决心:“别想了,去休,去休。”收拾心情,摸黑从房门缝里闪了出去。三年来还算勤苦地修习玄功,那暗中视物与天人相应的境界,也算摸着了边。加上今晚后院的人大都调开支应,今晚离家的机会,当真再好不过。金苏从自身气血运转的情景,便知眼下为亥时初刻。在他所居后院砖墙西面,将有一队护院沿重库巡行两周,他需悄然无声地借重库阴影闪到外墙下,再跃过三丈高的墙头。其间务必一气呵成,时机稍纵即逝。护院众人中可也有耳目灵醒的好手。
就在金苏藏在暗处,静待离家良机之时。前院三进,各色下人如穿花蝴蝶一般忙得脚不沾地,支应着门外的流水席。门外的锦云巷,苏州首富金足邑员外大宅占去了半边,如今整条巷子仍是热闹得紧。众人皆知金家独子将迎娶齐大人的孙女儿。为庆贺金齐联姻,金员外于这三日内大开流水宴,另派米发粮,众人无论远近,都可来赴宴领粮,就求个喜庆福泰。金员外素日乐善好施,早派了老练的经理长才求得府衙通告这三日不设宵禁,更遣了役吏来整饬秩序。金府将银包打发了,上下通达。虽附近县乡的闲人都拥来贺喜,仍是经理得井井有条,人人有吃有拿,尽皆称善。那前来助理的衙役中,有一个快手,早年间受了金员外好大恩惠,因此比旁人更多几分仔细。他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竟发现前来贺喜的闲人中,着实有几个武功好手。这快手不动声色,踱到席间,又看出几个硬茬子来,虽是埋头大嚼,但腰间藏了兵刃,甚是警醒。那快手强作未觉,悄悄退了开去。
亥时二刻,金苏如愿跳出外墙。落地处丈外,便是可行轻舟的城内水径,一艘白篷小舟微微起伏,在群舟中甚是特出。金苏轻步到了那舟旁,舟舱内有人道:“时辰可紧得很了。你还要等?”金苏低叫一声:“师父,你早就在这里等我了?就算定我从这里出来?”说话间人已钻入小舟。那小舟微微一沉,舟尾一人摇了短橹,将那小舟操得如同一尾活鱼,循水径直出苏州城门外二里。那操舟之人带金苏登陆之后,转过一片树林,林中有两匹骏马,鞍辔俱全。那操舟之人伸手在马背上拍了几拍,向金苏道:“此次离家,便数年间不能回来。你当真想好了?”金苏上前,助那人肩上的蓑衣解下,道:“我便是这般犹豫了三年,再耗下去,我只怕再无信心了。”那人解了蓑衣斗笠,却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年青人,约摸三十岁的年纪,面上一团春风,却另有一番端严气度,只是肩背上一道长长的血痕,露出几份狰狞的气相来。金苏惊道:“师父,你受伤了。是谁伤的你?你为何还要亲自行舟接引我,这番伤上加损,痊愈起来可就麻烦得紧。”那人笑道:“你不是很想学化形之术?行此术便可护住伤口不损。这道血痕是两个时辰前所留,那时接引仪轨已启,我不得其便,为人所趁。但伤我者可一不可再,你不必为此担心。眼下你随我来。”说话间不见他抬步起腿,人已坐在鞍上,见金苏仍在迟疑,当下温言道:“我门中接引仪轨,不可轻废。你已有三年期间深思熟虑是否入门,既已思定,就不要再起别想。难道真要误了你我这三年光阴?”金苏闻言,跃身上马,随那人往东而行。
这一番急驰,随官道而行一个多时辰。金苏二人夜眼通明,视物无碍。难得那两匹骏马骑来如臂使指,暗夜中奔驰仍是既速且稳。饶是金苏出身豪富之家,自小经见骏骑,也不禁羡慕,不由对师父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眼见路旁闪现一片屋田,一盏红灯高挂在田间一处杆顶。金苏当即挽缰,与师父一起下马入屋。那屋内候着一个中年人,面容有些愁苦,见二人进屋,迎上道:“掌门可算来了。这便是新弟子了。还请过来。”金苏到了此处,不敢多言,只望向师父。后者转入屋内大桌之后站定道:“舞风门弟子黄芩,今设接引,领新弟子金苏入门。人天六道,请桌前显现,共为见证。”黄芩是面朝屋门,头半仰望空讲出这番言语,甚是突兀。金苏不禁往屋中大桌上看去。只见桌面浑圆,等分六弧,六道弧心共指桌心,摆放了一个铜鹤。那六弧之中各有梵字,金苏却是不识。黄芩面朝屋门纹丝不动,如此约有半柱香时分,那六弧中有两弧的梵字莹莹泛出绿光,由弧底缓缓向弧心推去。金苏只觉奇怪,再看那个中年人,后者紧盯桌面,脸上忧色隐现。金苏见那两弧梵字字色由绿转金,到铜鹤之前便停止不前,明灭三次,便消失不见。那中年人吐了口气,道:“只有修罗、地狱两道到了。这可如何是好。”黄芩道:“为人当戴天履地,心物一如。鬼神之事,原也管不得许多。老胡,你照看一下仪轨。”转出桌后,牵了金苏的手道:“有些事,还需你思忖清楚。”
金苏未觉黄芩用力,便身不由己随他走出屋外。黄芩道:“一个时辰内,如人道一弧无所感应,咱们就无师徒之份了。”金苏道:“这是为何?这种事也是要问鬼神么?”黄芩道:“你还不是我门内中人,只能告诉你,如接引仪轨六道中感应少于三道,且又无人道感应。不能成为本门弟子。”金苏道:“那可还有补救。师父,我私下你叫你三年师父,都是发自真心。你如嫌我这三年来太过犹豫,但我今天随你出来,向道之心,不再回转。”黄芩道:“这话不要说得太满。就在你偷离家宅这两个时辰,苏州城发生大变故。你父亲席开流水,来人中混进了倭寇,杀伤了百姓。苏州府准备不足,由江南巡抚暂夺其职,动用龙宁卫所官军弹压。那江南巡抚向与齐家有隙,现以齐家张致扰民,引倭为乱为由,软禁了齐家上下三十七口。这是一个半时辰前飞鹰所传报讯。这一个半时辰之事,你猜得到么?”金苏听了叫道:“那遭瘟的狗巡抚,肯定要罗织罪名陷害我家。我回去找他,看他耍什么花招。”黄芩道:“你说的这些不用猜,正是必定之事。江南巡抚现占了先机,以王法之名制人入罪。你小小年纪,怎比得他几十年官场老练?你募直赶回,全无助宜,只是金家再添一人自入缧绁。何况这一去,咱们就真的师徒无份了。你可想好了?”金苏一怔,低头无语。黄芩又道:“今夜见你之前,我已察觉苏州城中种种诡异,可这毕竟不是我该管之事。我请快意门与云帆会小心城内异状,照抚金齐二家。另请宁仁王府的总管提早一天到了你家贺喜。如此一来,就算今夜因你家出了人命,乱子当不会太大。有王府的人在你家里,也可由王府这边旁证你家最多是无心之失,落个“庆婚失羁,人众相践”则可。如果能与齐家查出那些“倭寇”身份,说不定这一关就过去了。”金苏听了,叹道:“如我要对付齐家,将其禁足是当然之事。只是齐家簪缨数代,区区小过,奈何不得。必要金家沉不住气,再为齐家闹出些什么事端来,才好下手。”
黄芩道:“你想得明白,是要回去助金家平安渡过此难。还是,与我回山修行。还有半个时辰,尽够你思忖了。”
金苏就在黄芩身边抱膝瞑目,心念倏转:“如今金、齐二家所当难处,正是可大可小。那巡抚于此时发难,当是另有手段。此事最好不过交由齐家出头澄清,阿爹只需如常做个粗鄙不文却又慕取诗礼的暴发户罢了。如此只要花些钱财,便可安渡此难。阿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脾性,平生最恨倭寇,有人说他沾惹倭寇,那就半点也不得转圜,定要辩驳个清楚明白。如我赶回家去,将这番寻思说与他听了,或者还有余地。如我不回,此事难知。师父终不能亲涉朝廷纷争,虽有安排,已是尽力。阿爹,这次只望你暂收脾性,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忽听得那苦面中年人声音从屋内传来:“掌门人,这可奇了。请快进屋。”黄芩向金苏道:“如你还是决定作我弟子,便一起进屋吧。”金苏长吁一口气,随黄芩入屋,只见那大桌上六弧齐明,围绕那居中的铜鹤,光气氤氲,奇妙难言。那苦面中年人喜道:“六道为证。掌门人,这是第二次了。本门福缘,当真前所未有。”黄芩细细看了几眼,点点头道:“今黄芩引领金苏入门,得人天六道共证。劳烦眷顾,菲仪相回,聊表谢忱于万一。”伸右手食指在自己眉间一划,顿时一道血泉喷出,于空中分为六份,正落在六道弧心之旁,历历分明,毫无参差。那六弧梵字如同活过来,同时大放光华。金苏眼前一花,那大桌上铜鹤、六弧、梵字全部消失无踪。他惊疑不定,注目黄芩时,只见黄芩眉间只一道淡淡红印,浑不似刚喷出血泉。黄芩伸手在大桌上拍了一下,笑道:“终是未白费这一幅大材。”回手处,那大桌四分五裂。黄芩身形一晃,似乎体力难支。金苏抢上一步扶住了。黄芩笑道:“有了弟子,终是不同。老胡,你说是不是?”那苦面人中年老胡道:“掌门人福分,叫人羡慕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