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雪出生的那天,漫天飞雪,天地像浸透了白一样的纯净,大雪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才停下来。
所以多雪才叫多雪。
她的眼睛明净而雪亮,长长的睫毛自眼皮上温润而生,如同即将掉落的花蕊,可是又寸步不离花干。
多雪十八岁的那年,她遇上了二十一岁的蓝冬,一个杀手。
自此,她的眼睛开始浑浊不再清澈。
(二)
可是蓝冬不见了。
这个迷一般的少年,在一夜之间不见了。
本来天煞宫缺了一个杀手不是什么大事情,但是天煞宫的主人,禁风,是不会允许宫内的人无故失踪的,何况天煞宫本来就是个以规矩为第一的帮派。
禁风派出了两个得力的手下,石头跟木头去追查蓝冬的下落。
已经三天了,蓝冬依旧没有回来,而石头跟木头,也杳无音讯。
禁风已经嗅出了这里面不一样的味道,他不能再坐视不管。
因为没有人敢破坏规矩而主动消失,也没有人敢杀死天煞宫里的人。他这么一想,不禁皱起眉头,蓝冬要么被人杀了,要么没有死,而木头跟石头下落也不明。
可是多雪很伤心。她已经看了蓝冬有三年,这三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蓝冬,希望蓝冬能明白她的心事。可是蓝冬要么装作视而不见,要么就是对多雪没有一点怜惜之情。
这天底下,明白多雪心事的怕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的父亲禁风。
(三)
天煞宫名天煞,可是宫内布置的像江南庭院,一点都没有煞气。墙上多竹蓝梅草细雨飞花,绕梁兼是精细雕刻的江南风景。
大概,这应该归功于禁风的祖先,来自于江南小镇。
江南人本性情温和,眷念顾家,然而江湖多风险厄运,于是禁家祖先凭着祖上传下的万贯家财,在这里建立起了一座方圆数里的大型宅院,四面竖起了围墙,还招揽了众多高手看管庭院。渐渐地,经过几代的经营,原来禁家的生意已经从竹子买卖转移到帮派竞争,这应该归功于数代招揽的那些游侠过客,是他们靠着暴力与血腥帮着禁家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禁风深知家族的底细,所以他尽可能不会让多雪涉入其中。
是因为多雪的明亮的眸子,是天煞宫里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东西。
然而多雪正在湖中央发呆,头上的蝴蝶不停地旋绕,荷花依旧在阳光下打着懒散的痉挛。
这个湖三面环水,另一道通向禁风的书房。
书房处于天煞宫正中央,是天煞宫唯一没有设防的地方。
禁风他一出门,就看见了多雪。
(四)
他走进多雪的时候,多雪手里摇晃着一堆断开的花瓣,嘴里呵着气轻轻吹散着他们。
红衣细发,在风里静静地不为尘世所染,她像极了曾经自己的妻子。所以禁风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多雪,不让她受一点伤害或者委屈。
多雪丝毫没注意到禁风的到来,只在垂眼低下看见禁风的靴子才意识到身后有人。
她的眼睛略微红肿,刚对视禁风便扭头过去。
禁风无奈,轻拍着她的头,面对满目荷花与蜻蜓,纵使惬意也是满心忧愁。
“你知道白怜花吗?”
多雪摇头。
“曾经名扬江湖的双童之一,如今回来了。你爷爷禁天雷,可以说是死在他的手里。”
多雪“啊”的一声,眼里止不住地开始掉泪。“爷爷他,我记得......”
“是的,他就是死在怜花手里的。”禁风的眼眶开始红肿,紧紧握住了拳头。接着道,“你爷爷死得很不甘愿,他在死前最后一刹那,都嘱咐我这辈子一定要帮他报仇!”
多雪满目清水,“爷爷,爷爷......”花瓣随风而去。
“爹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多雪不解。
“那是因为这次蓝冬被派去稻花镇袭击怜花!”禁风突然怒气十足,而多雪似乎被吓到了,转而紧握禁风手掌,“爹爹,你说蓝冬会有事吗?”
禁风将蓝冬拥入怀里,“傻丫头,不要多想了,我已经派出了几路人马,一定要把蓝冬找回来。”
他轻拍着多雪的头,不觉发现胸间滚烫,那是多雪的眼泪。
禁风不禁叹息,“丫头,你真那么喜欢蓝冬吗?你可知道,他只不过是个杀手,而刘少爷......”
话还没刚落,多雪便挣开禁风的怀抱,坚定地对着禁风说:“喜欢,我就是喜欢!”她转身向湖外奔去,而禁风,犹如落日之下的孤松,被渲染成一片寂寞。
(五)
是夜。孤灯长眠,零星散乱。
灯芯将幽黄的惨淡挂在墙上,而一道长长的影子,将黑夜拉的更长。
禁风危坐陈椅,半眯着眼睛在思索着什么。
一阵死一般地沉寂之后,他突然说道:“你是说,蓝冬没有到过稻花镇就已经失踪了?”
他在跟谁说话?这个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别人!
然而自屋内东边角落闪来低沉地嗓音:“不错,这本来是我们的预料之中,不过同去的七人在稻花镇不远的路上全部身亡,而且......”那个鬼魅般地嗓音停顿了一下,“七人全部一刀致命,一定是有高人救了蓝冬。”
禁风握紧拳头,青筋暴露,闷声沉喝:“难道我们三帮六派十二宫还不够强大?竟然还有人敢跟我们作对?”
屋内声响继而停止,唯独有灯芯燃烧将蜡炬融化。
然而这短暂的沉闷很快就被爆破,”你觉得蓝冬这人怎么样?”
禁风无语,在黑夜里,他的双眼散发着烟熏般地迷雾。“哼!当年要不是我可怜他,他早已经被野狗给吞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找到蓝冬再说。木头跟石头也死了,我们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
“恩,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拿蓝冬的人头回来见我!”
墙角的鬼应声而出,一袭黑色的袍子,戴着黑色的面具,两手裹着黑色的铁皮!
两人再也没有对话,只有黑衣人面具下面的诡异瞳孔,随着烛火的虚弱没入整个无边世界。
(六)
刘少爷去看多雪是第三天的事情。
那时候,天煞宫一切依旧,即使少了几个杀手,仍旧在高阳下坐落春风。
刘少爷本姓王,而姓刘,只因为他的爹爹王青山,自从娶了河西翡翠宫主刘落风,就把王姓改成了刘姓,以此来对刘落风示表情谊。翡翠宫跟天煞宫,从刘落风祖辈那时候就开始交好,所以两家人虽然同树武林,彼此却也没有结怨,倒落得互相往来,结交甚深。
翡翠宫虽然不似天煞宫以嗜血为生,但也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只因为宫主刘落风独创之落枫十三剑,是与南海剑派纳兰锦绣的天织神剑并驾齐驱,人称江湖女中双剑。
六少爷天性温和,遗传的是他父亲的性格,温和可亲,天性无为。所以自小,刘落风也并没有要求他会多少武功。江湖人心险恶,刘落风此举曾遭到王青山的异议,但后来不了了之。王青山,是敌不过刘落风的。
刘少爷去看多雪是第三天的事情。
那时候,多雪坐在窗台前,坐等清水流枯,冷月划空而来。
他们从小就相识,刘少爷本以为青梅竹马,十六年时光,却敌不过蓝冬的三年。
多雪看见刘少爷过来,轻喃一声:“你看,窗前紫花虽然埋没繁华,却也独得悠然,双双绽放......”
刘少爷哀叹一声,“雪儿,这么多年,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思?”
多雪转向刘少爷,两眼再控制不住水流,“少爷,你情深意重,雪儿没有资格,对不起你......”
窗前两人相拥而抱,刘少爷嗅着多雪的香味,只知道,这味道,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慢慢推开多雪,用手指轻拭开多雪的眼泪,慢悠悠地说:“蓝冬不会有事的。”
多雪望着他,奋力要从刘少爷眼里看出什么东西来,但少爷的眼神,只剩余空洞。
“蓝冬不会有事的。”刘少爷边呢喃边走向房外。
细阳照射在他忧伤的脸上,玉袍在阳光下闪着无边的光。
多雪,再也不是曾经的多雪。
(七)
鬼仆回来的时候,禁风正软软地躺在摇椅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在他的眼里,还没有鬼仆割不掉的人头,因为鬼仆最大的优点,就是拼,拼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目的就是为了夺取他人的性命。
许多武功比他高的人,都丧命在他的手里,因为他们不敢拼,他们害怕这个鬼一样的人,会不顾刀砍剑劈地缠在你身上。而且,鬼仆随身带的三把尖刀是他最致命的武器。
这次鬼仆没有让他失望。
鬼仆进门时,将一个黑布袋丢向禁风前面的书桌上,布袋在书桌上“瞪”的一声,禁风心里也扑通一声。
他心满意足了,尽管那布袋里渗出的丝丝鲜血弄脏了他的桌子,他毫不在乎。
禁风望向鬼仆,只见他全身到处溅满了鲜血,尤其是戴着黑铁皮的双手。他又专注着鬼仆的眼睛,这面具底下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可是他猜不到,因为自从鬼仆来到天煞宫,他就没有摘下过面具,看过他面容的人,据说都被他咬死了。
可是禁风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帮他杀人,对他忠心,他便不在乎别人的身份。
“你去休息下吧,奖赏我会差人送到你那里。”禁风淡淡地说。
“你不想验证一下口袋里的人头?”鬼仆冷道。
“我还不相信你吗?哈哈!”禁风大笑地同时,扑向桌面迫不及待地撕开了那个染血的布袋!
打开布袋的同时,他全身抽了一下,由肚内直升起一股恶心。
那不是蓝冬的人头,这个人,他从来没见过,世上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这个人的头!
(八)
“这不是蓝冬!”禁风大怒。
“这个当然不是。”
“那是谁??”
“你不认识了吗?她就是那个对你朝思暮想的鬼仆!”
“不可能!”禁风大喝一声,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两步。
眼前这个人头,满脸都是割伤的碎片,一层层猩红地泛开;眼皮翻开,眉毛全无,鼻孔深陷,奇丑无比,只有从她后颈层层排开的长发断定这个人是女的。
可是禁风始终无法把她想象成他忠实可靠的鬼仆,何况,这个人是个女的!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鬼仆能够发出男声,那是因为幽灵谷里出去的人,都是经过变性变身的女人!”
“幽灵谷......”禁风喃喃,猛然指向眼前这个扮相酷似鬼仆的人,“那你是谁?”
他把面具撕下,褪去黑铁皮,赫然出现一个冷峻的男子。
“蓝冬!”
“不错,是我!”黑衣褪去的蓝冬,一身浅蓝破布毛衣外批,腰别残刀一把,乱发披肩。
只是,这个男子如今双眼再不似之前郁郁无为,而是充满了杀机。
他在过去的七天里,陆续与禁风派去的杀手们战斗,虽然筋疲力尽,但还是顽强地回来了!
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有些还是过去并肩战斗的,虽然彼此并不熟稔,但他每杀一个,心里便会不忍。因为他要活下去,他要回来找禁风。
禁风独立窗前,冷冷地道:“我一直都把你看走眼了!”
蓝冬的眼神迷离,慢悠悠地说道:“风一刀,一刀化风,一魂归去。”
禁风赫然惊恐,“你怎么知道天煞宫的秘密?”
“秘密?这本不是秘密,你杀死你父亲的时候,我刚好在树上休息,我只见你个畜生,将奄奄一息的老宫主扼死在床上。这么多年,我只是还你当年收养我之恩,该还的我也还清了!”
禁风此时异常冷静,“你是怎么得到天煞宫传说中的秘笈?”
“当年你父亲被白怜花一剑伤到内脏,本不致命,是你杀死了你父亲,只是为了早日能得到宫主的位置!幸好你父亲临死前早就参透你天性贪婪,将一刀神谱悄悄地交我保管!”
禁风开始狂笑:“那老不死的,那老不死的,居然还留了那么一手!”他的笑声高亢,渐到高处似有雷声隐隐,而雷声过后,是另一重山外巨响压向蓝冬!
蓝冬手指颤抖,猛然拔出腰间残刀,一刀劈向禁风!
(九)
从蓝冬拔出刀到桌子化为两半,这其间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
如果时间超过一秒钟,甚至是两秒钟,蓝冬知道,他的刀也许永远拔不出来了。
因为他知道禁风的可怕,这个看起来柔弱伤怀的人,永远都会在你防不胜防的时候杀了你!
“佛笑三声”没有得逞,禁风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剑,一根细长的剑。
剑到蓝冬面前不过三分之一秒,蓝冬只闻见剑上冷气扑面而来,残刀挡起,火花四射,而刀上又多了一块疙瘩。
可是第二剑随即而来,蓝冬看不见禁风的影子,连自己的手都发觉异发沉重。
第二剑疾风而来,蓝冬又举刀格挡,一口凉气倒吸过来,剑势的重量将刀背撞向鼻子。
蓝冬的鼻子开始流血,可是他没时间擦去,因为,那第三剑已经来了!
这三剑就像潮汐化成的冲力,即使坚硬的山岩都会被冲的粉身碎骨;剑身传来的剑气,如同暴雷天气倾盆而下的阵雨,寒气入骨直钻进五脏六腑!如果前面两剑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么这最后一剑就是石破天惊!
剑带着犀利的风声向蓝冬头部吹去,可是蓝冬闭眼了,所以他的刀更快了。禁风一惊,他手中的剑本来可以轻易摧毁眼前一切,可是现在它没有了目标,如同再多的狂雨都被黑夜无声吞噬!
所以剑气完全被那无声的刀风所挡,风一刀,以无声胜有声,关键更在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
禁风的剑在还没到蓝冬胸前就停止了,因为蓝冬的刀已经刺进了他的左肩。
一刀化风,刀就是风,在还没有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在你身体里了!
禁风大喝一声向后急退三步,将书房的门猛力冲碎,刀从他的体内滑出,一口鲜血喷向半空。
蓝冬一怔,他没想过禁风会自己将刀从体内拔出。
而此时的禁风,半跪在地,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背后,站着赶来的多雪。
(十)
“你要杀我父亲?”柔弱的多雪满怀惶恐,她用自己的身体扶住了禁风,却满衣裳沾满了鲜红。
蓝冬不忍看着多雪,因为他知道,他如果看了,就是这辈子的万劫不复。
他必须现在把禁风杀了,天煞宫的高手马上就会全部赶来。
可是有一个人阻止了他,他就是刘少爷。
刘少爷一直跟随着多雪,因为他知道蓝冬会回来,因为是他把禁风要杀蓝冬的消息告诉蓝冬。
刘少爷虚弱地喘着粗气,无助的眼神望向蓝冬。
也许他此刻心里最想的就是能拥有绝世神功,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走向蓝冬,双膝欲跪地,可是蓝冬扶起了他。
他第一次了解眼前这个软弱的男人,虽然他不会武功,可是还冒着危险给自己传递消息,只因为他知道多雪舍不得蓝冬死。
刘少爷站直了身体,他突然坚定地说:“你放过禁叔吧,若不是我,只怕你也没有这个机会回来。”
蓝冬无语,他开始审视眼前这个男子,虽然这种讨价还价很令人厌恶,但是他无法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
可是有人敢,禁风的剑直穿过刘少爷,蓝冬躲闪不及,剑尖直进胸口。
多雪哭喊一声,然而禁风的剑抽出,刘少爷向后倒去,蓝冬摇摆了几下站直了身体。
禁风一路狂笑奔向不远处,大喊着:“快来人!”
蓝冬突然看见了多雪的眼睛,那么深邃黑乌,弥漫着的水雾如同收不回的伤心。
多雪奔向刘少爷,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刘少爷。
蓝冬似有千言万语,可是胸间伤痛像有锥子横亘堵住了一腔悲愤。
他想拉起多雪,可是多雪推开了他,“你走,你走!”
蓝冬知道,他再不走,就再也没机会走了,可是突然之间,他却舍不得多雪,这个柔弱的女子,无法让他抛弃。
然而他已经抛弃了她三年。
这三年,他不是不知道多雪的感情,可是他无法压制自己的自卑与不羁。
他必须走了。
多雪跪在地上,无声的抽泣。白衣胜雪,却怎么也盖不住断肠声。
(十一)
蓝冬突然想起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天空下起漫漫大雪。
他碰见一个像雪的女子,她叫多雪。
自此,他的眼睛开始浑浊不再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