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淮安。
天气暧昧的如同女人的皮肤,光滑细腻然而又布满突兀的质感——老去的痕迹,即使在四月乍到的时候也会出现。大地似近似远飘荡着悠扬的风声,是雨后樱花坠落,是邻家女人轻启朱唇,或是塞外归来的浪子捏起玉箫?
他只知道老了。那并不是下鄂的几缕胡子或是日渐僵硬的身手让他感觉凄凉。既然归去,又何必归来?这里年年太平,歌舞盛行,就是容不下老去的人。老去的人,会为飘落的花瓣多愁一下,却不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去的人,睹物思人黯然泪下,却不知年华似水,红颜不等。
淮安的大街上明亮的流淌着刺眼的光亮,它们从水河里蒸发出来,直刺进怜花的眼睛里。然后,他闭上眼睛,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这时,也有不远处绝花阁楼上的姑娘含情地朝着他长长的睫毛念了一下。
是早春吗?
那一缕细阳,似穿越时光横亘在此刻,让他无法回忆,也无法前行。
(二)
你走了,就不要回来。轻纱曼舞的少女骤然而止,长袖浮下,罗裙摇摆,只是娇喘之间流动着无尽的肃杀。
好。年轻气盛的男子碎荣华于弹指之间,挥了下流云袖,只留给少女一个长长的影子。
白衣少女玉手微颤,灵骨般的关节随着他的渐行渐远抖动不已。然后,一大串如珍珠般的眼泪绝堤而出,罗纱金钗上的大圆玉粒,在她倒下的瞬间兀自在毯上无声而滚。
(三)
已过七年。长歌已别,笙箫不在。七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在战场上拼杀成一代大将,也可以让一个文弱书生跻身朝廷威严成为官宦。而他,只是用这七年踯躅红尘流连山水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做了好多事情,又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年华似水,若能倒流,该有多好。若他在负气的少女面前委屈求全,若她在他转身以后能轻唤他的名字,即使只是轻轻的一声,也许结局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四)
绝花阁的姑娘个个俊俏多情那是远近闻名的。他刚踏进去的刹那,刚才在楼上注视他的少女便“啊”的一声闪进了阁内。他的双鬓渐生白丝,然而丝毫掩盖不了他的英俊。
绝花阁似乎已经另有其主了。迎出来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左右的妇人,身着褶皱罗衣裙,脚踩铃铛粉靴,脸面倒是干净,除了雀斑并无脂粉。她似乎并不是一个一般的妈妈。然而她见着他时,却偏在眼底生了恨意。
他并不认识她。这世上希奇古怪的事常有发生。他就见着一对小情侣路过他时,那少女对着他眨了一下眼就咬下了她情郎的耳朵。后来,他才听人说,那个风流的少年在前夜与旧情人约会被她瞧见了。然而她终于死在了少年的剑下,一剑穿胸。少年的手上,兀自流着耳间的鲜血。
他并没有救那少女。因为,她让他想起了长歌,这使他全身无力,蹲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妈妈的拍掌声将他从回忆中惊了回来。他发现从楼上下来几个浓妆少女,个个约莫二十出头。其中还有刚才那个在楼上注视他的少女。此时见到了他,却也不禁双颊微红。
“客官请!”妈妈冷笑着做了下手势。
怜花朝那几个少女瞥了一下,便将那双颊微红的少女点将了出来。
而妈妈一个转身,留给他一个无奈的苦笑。
少女只是欣喜,拉着他的手向楼上走去。他环视着周围,却在最后一瞥中,在氤氲酒气的另一端,看见了给他这辈子加上枷锁的那个影子。
少女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还以为他略是羞涩,于是便强用了力将他拉入了自己的闺房。
少女的眼神炽热,在暧昧烛火的隐衬下,又散发着迷茫的光色。
“公子,我叫圆曲。”少女先声夺人。
既然有漫长的歌声,那么也会有浑圆的舞曲。他不是没去过胭脂粉地。自从他与长歌分离后,曾经一度酒醉于无数佳人怀间,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然而,眼前的这个,却偏偏让他无能为力。因为他能感觉的出她的纯真,她的率真,就跟长歌一样。
“你弹首曲给我听听吧。”怜花的双眼疲惫地一张一合,而身下的床沿,勾魂似地将他身子向后一拉。只是他终于把持住了,因为他听见了长歌的声音,确切的说是长歌弹奏乐曲的声音。似近似远,又恍如隔世地飘进他的耳朵。
“上弦月,痴情古越。桃花丛里流水掠。轻捏小指对咬唇,月影下,两人相约。
下弦月,思念成泻。七年荏苒灰飞灭。独上西楼空抚筝,歌吟里,回忆相欠。”
长歌?她还在这里?他好象又见了她,见到了当初的她。
于是他像一头豹子一样推开门冲了出去。而少女圆曲,抚着那一把陈旧的筝,苦笑着拭去了眼角微微初现的泪光。窗外闪进一个人影,雪白的衣服,蒙着面纱。背向圆曲而立。
“你现在知道他不会喜欢你了吗?”他的嘴角闪着冷笑。
那如花的少女忽然横下了脸,两指一夹将筝的弦一根根弹了断去,竟然未发出丝毫声响。
“记住你的誓言吧!”窗外人影一闪,白衣人已不在。圆曲此刻站了起来,跺了跺脚向着歌声方向走去。
(五)
怜花向歌声走进一步,他的心就会多痛一下。歌声来自于二楼最左边的那个房间里,只是房门虚掩,而楼下的宾客倒十有八九挤在了一起,指指点点。
怜花找了个座位将就坐了下来,而此起彼伏的丝竹声,像一股无形的潮水撞击着他的胸门,将刚咽下的两口白酒从胃里倒了出来。
犀利的琴声此起彼伏,逢低处像个含怨的少女在无声哭泣;逢高处,又若军中铁娘子在挥舞着赤鞭杀入千军万马。有情无情,都在琴声中暗涌而苦于找不到发泄之处只能苦苦挣扎。楼下的宾客此时嘈杂四起,有几个阔少打扮的争相要上楼去。而楼口的小厮当然不会让他们胡作非为便上前阻挠。怜花扫了一眼那些个阔少,发现有几个似乎是练家子,但是并没有特别在意。他的心,一直在传出琴声的那扇窗子里。
琴声此时越来越高,怜花似乎能想象出那双略见脉络的玉手在摒指凝力,肃杀的乐音产生于杂而不乱的弹播间。而楼下,此时竟已一片混乱。绝花阁的那些护卫已经与那些阔少扭打在一起。
突然,一丝尖锐的风响起,怜花顿觉异样,一把飞刀直朝窗口飞去。怜花猛地从醉意中醒来,带起衣袖跃向那把从门口飞去的刀。
刀还没到窗口,已经在他手中。
刚落地,他刚好对着窗,一把更快的刀从窗里射向他。怜花知道自己中了招,在百忙中将身体移了一下。就是这一移,飞刀刺进了他的胸而不是他的心脏。
他终于倒地了。当他倒地的一刹那,他苍白的回忆里又再现了那个记忆中的少女。每次他们在喝完酒后,他就会揽起她的手跳一曲霓裳幻舞。她常常会徉装跌倒,让他把她紧紧的抱在空中。
(六)
他倚在栏上,任凭嘴角的鲜血直流。
一双粉红靴子渐渐在朝他靠进,轻盈的像夏天里的蝴蝶。女人头戴罗纱金钗,戴着一罩蓝色面纱;身着一袭轻纱,罗裙摇摆,长袖下一双玉手轻揉袖口。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多情的正如梦境里走来的幻像,而又无情,让他胸口的痛,此刻在向全身蔓延。
他第一眼看见这个女人,就知道她不是长歌。因为纵然两个女人都有一般的身材一般的衣裳,她走路时的气势和全身散发的气质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知道自己上当了,进了某个不知名的陷阱。但是他却不明所以。
“你不是长歌?”
“长歌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我不相信。。。”他忽然喷了一口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像天边绽放的边缘红霞。
“有的人死了,必定是另一个人的生引起的。”女人喃喃着,像是在念着神秘的诅咒。
“所以你假扮长歌,要杀我?”
“是的。”
“据我所知,我跟姑娘无怨无仇。”怜花感觉胸口的痛已渐渐在麻木,然后他看见那些楼口的小厮跟那些阔少打扮的一个个正襟站在那女人身后,手里都提着武器。他知道今天已然逃不出生天,但也觉得无所谓了。
“你只要把捏花纸给我,我或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如果我说我没有,是不是代表我就死了?”
“是的。”
“那么你动手吧。”
女人愕然,面纱抖动片刻。
“你不怕死?”
“长远的歌声也会消亡,人又何惧那一刻没有知觉的尽头?”
“疯子!”“把他绑起来,先治好他,我就不信问不出来!”
女人正待转身,楼下有人急速抛来一颗圆球形的东西,刚好落到怜花的脚下,人群里有人大叫:“摄魂引!”
一片淡白色的烟雾已然散开,无情地追捕着众人的口鼻。女人忙捂着鼻子退后,而仅仅那几秒,一道人影闪过,牵起了怜花的身子。
(七)
清晨醒来,重生的阳光又悄悄扑在他脸上。他的身子似乎飘了起来。在一片彩色笼罩的光雾下,长歌正在那里轻舞飘扬,长袖化作千万,人在袖里朦胧,分不清到底是人舞袖还是袖舞人。
“你来了。”她牵起他的手,于是他分明能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温暖从她的手心传来,直透他心底。
“长歌。。。”他的心里忽然涌起无数的液体,潮水般的泪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寻找着突破口。他紧紧握着长歌的手,感受着她的脉搏。然而却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冰冷。于是长歌朝着他对面的尽头奔去,而他能握住的,只有她剩下的那条长袖。他的双眼,像绝堤的缺口,忽然被泪水灼热的燃烧。
一双轻柔的手,正在拿着一条热而柔软的毛巾在替他擦去眼泪。
他的面前呈现着一双深情的眼眸,细描的眉毛在她脸上就像山水画里淡然镶嵌着两条神来之笔。
是圆曲。
“是你救了我?”
少女脸绯红,娇嗲的道:“不是我拉,是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是谁?”
“是我。”一条笔直的人影在阳光下朝他轻步走来。
怜花笑了,笑的好开心。
“江南薛家的摄魂引果然可以瞬间无敌,幸亏我有解药,所以你即使中了也可以安然无恙。我已经请了愁大师治好了你的伤,你休息几天应该就可以无碍了。”
怜花大惊,“难道是能使人起死回生,为当今圣上研制圣药而让病入高盲的圣上如今安然于龙座的愁大师?”
“是的。”
“愁大师,为愁天下,据说他每隔一天便杀一个人,饮人血,还把碎尸当作饲料喂给皇宫里的畜生。”
“是的。世上只有他让人烦恼,却没有人可以让他愁。”
“所以他叫愁大师?”
“是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如他在跟他的兄弟浅聊家常,白皙的皮肤微红,双眸闪动着别样的灵光,让人感觉到很安全的舒服感觉。
“人说恨春公子轻浮多浅,我说他只是看的表面,不了解他的为人处世而已。”
阳光下的公子笑容灿烂,俊俏的面容如同沐浴在一层淡淡的光舞之下,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光芒。
怜花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知道,有恨春公子在,他就一定安全。
他好累,只想美美的睡上一觉。
(八)
夕阳下,他跪在一座被鲜花环绕的草头面前。
那是长歌的安身之处,如今已经长满了鲜花。远处飘来似近似远的歌声,轻快里透着点忧伤,像是在诉说一段无尽的姻缘。
他拿出了酒壶,将酒倒在土周围,又捏起了一堆干净的泥土小心翼翼的放入随身携带的锦囊。
一阵风吹来,不知觉几滴泪掉落在土里,瞬间便被吸了去。
他应该为她掉一辈子泪。
身后的马在夕阳下轻喘,他知道自己该上路了。
于是他牵起马,慢慢地朝着夕阳尽头走去。没走几步,他就朝着身后那个影子说:“你还跟着我?”
古灵精怪的丫头奔了出来,朝他吐了口舌头。
“我打算跟你走啊。你看我包袱也背来了!”
“你知道我到哪里去?”
“你到哪里去?”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有风有云的地方我都要去。”
“恨春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多情的人。”
“是吗?只有无情的人才说我多情。”
……
“你为什么叫圆曲?”
“是恨春为我取的。”少女在朝着他闪眼。
他只是淡然,“或许,悲伤的故事一定要有个圆满的结局。”
“你到哪里去啊?”
“我不知道。”
少女停在了原地,而怜花依然不紧不慢的前行。良久,少女终于是跟上前去了。
就在夕阳即将泯灭,黑夜即将来临的那一刻,没有人注意到少女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