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姐见到去而复返的杨陌时愣得一愣,问道:“公子,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这位是谁?”后一句问的却是杨陌背上的黄妙漪。
杨陌苦笑道:“这位是我师姐。高小姐,那头的事态已经一片混乱啦,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你还是先别多问了!”
杨倩道:“高小姐请放心,解药我们已拿到手了。”
杨陌将黄妙漪背到床边放下,让她倚着墙边床沿坐下,黄妙漪从怀中掏出一颗佛珠,只见这佛珠色泽暗红,质料非金非石,不是常见的菩提子或者玉石,想来是摩迦自天竺带来的。黄妙漪双手微微用力一旋,那珠子便分成两个半球,众人见这佛珠中空,内里藏有十数粒小药丸。黄妙漪道:“师公近些年来潜心道法,于炼丹制药方面颇有研究,我跟得他久了也略通一二,这药丸气味辛辣,伴有腥臭之味,八成便是那子母蛊的解药了。”
莲儿忙取过佛珠,倒出一半量的药丸,服侍高泽菡服下解药。见高泽菡解药下肚,众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登时落地。杨陌将佛珠旋好收起,寻思着什么时候带到马府交给马瑜君小姐。
忽听得低泣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翠翠跪在床边不住地掉泪。她虽见不到躺在床上的杨财,但血浓于水,此刻杨财几近魂飞魄散,亲缘的感应却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爷爷正躺在身前,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杨陌默然走到翠翠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杨倩也走到她身旁,右手的食中两指并起点在她眉心处,法力渡入,翠翠登时印堂发亮、天眼暂开,一抬头便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爷爷。
“爷爷!爷爷!”翠翠悲声喊道,听得孙女儿呼唤,原本昏迷的杨财勉强睁开眼睛,欣慰地笑了笑,却是说不出话来。
杨陌沉声道:“翠翠姑娘,杨老伯本来就是中阴之身,没有肉身相托,加上他已然强撑了两年余,这下被那贼番僧一击,只怕……只怕是真的要……要投胎去了……”
眼见杨财半透明的身躯逐渐变淡,一缕缕有如水汽般的白色魂魄往外散发,耳边听得哭喊声响彻高府,窗外火光冲天,杨财大仇得报,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冤仇得消,再也凝聚不住自身魂魄。
杨财嘴角牵了牵,低笑着用力说着什么,杨陌忙把头凑到他耳边,只听得杨财低声道:“小陌……我要去见、见我家……双双丫头了……你以后,没了我……千万别再去赌钱了……别跟那蛮汉一样,把……把裤子都给输了……”
杨陌握着他的手,忍着眼泪点头答道:“老杨,你放心吧!”还记得第一次他要自己称他为“老杨”时,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此时却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再无半分反感。
杨财满意地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床边的翠翠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随即缓缓阖上眼帘。
杨陌缓缓站直身躯,黄妙漪也走到杨倩旁边,三人合十垂首,口中低诵《往生咒》。此咒全称“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言道诵此咒能消灭五逆十恶谤法等重罪,现世享安乐,临终往生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净土。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一片梵音佛唱中,杨财的魂魄慢慢化作一缕缕白烟飘然飞升,他生前命途坎坷,只在寄居萧家时享得数年清福而已,死后也是怨气不消、终日积愤,但终究算是等到仇家一门没落之日,转生之时却是无比的平静安详。
终于,最后一缕烟气飘散,床上空荡荡的,便是连杨陌也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阴气,三人忽望一眼,一起止住了经颂。
杨陌心中默道:“杨老伯,您这辈子受的苦头太多了,只愿您来世能投身三善道,生在个富裕人家里,莫要再受磨难了!”黄妙漪扶起犹自跪在地上怔怔出神的翠翠,想安慰她,却是寻不到合适的言语,只得道:“翠翠姑娘,你且节哀!”
翠翠凄然一笑道:“我爷爷其实在两年前就过身了,能拖到今日已算是行拂天意,我哪敢要求再多?爷爷这些日子来多亏大家照顾,翠翠在这儿多谢各位哥哥姐姐了。”说完向众人盈盈做了一个万福。
杨陌忙将她扶起,握紧手中藏有解药的佛珠,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先把解药给马小姐送去吧,以免夜长梦多!”
正准备动身时,忽听高泽菡道:“杨公子,恕我不能陪你们前去了,我须得回那头看看。”
杨陌愣了愣,心想虽然摩迦法师以她身体为母蛊蛊主发动邪术,但那高财主毕竟被蒙在鼓里,并非有意加害,此时高府大乱,料来她也不能抛下自己家人一走了之。当下点了点头,也不罗嗦,只抱拳道了一声:“如今府中大乱,请高小姐保重!”高小姐向他微笑点头,随即两行人离开小木屋,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话说那高小姐闺房院落之内,高府门下虽多,但如何有人是天竺国师的敌手?摩迦气劲一发,将周围几名围攻之人尽数震开,念数年来高财主知遇之恩,躬身行礼道:“高财主,这些年来谢谢你了!我走了,不要追了,你们追不到的!”话才说完,身形便如大鸟般掠起,几个起落便已在数丈开外,众门客仆侍叫嚣着追赶过去,但见摩迦的身形早已越过高府墙头,消失在夜色中了。
摩迦功法深厚,交战一晚,虽然先是和杨倩和黄妙漪恶战,后来又被人围攻了一阵子,但于他自身而言却是未耗多少。夜色正浓,翻出墙头后落地时,未曾留意墙角有人,只听“哎呀”一声大叫,一汉子被撞倒在地,摔出数丈。那人怒道:“你是什么人?走路长不长眼睛啊?”边说边爬起身来,气势汹汹地上前理论。
见得是个鲁莽大汉,虽有几分蛮力,但收拾起来也不过是动动小指头的功夫,可此时正值非常时刻,眼见街上穿制服的官府差人越来越多,“抓贼人!”“高府里的一个都别走脱了!”“快快快!这边!”原来是马太守调动的全城官差已尽数出动,正逐渐向高府包围过来。
摩迦暗骂道:“哪儿来的野汉子?”见那人走得近了,浓眉虬须、身形魁梧,口中兀自嚷个不休:“啊哈!原来是个和尚!出家人怎的这么不讲道理?你就不怕佛祖……”摩迦没空听他罗嗦,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头,提气从众官差之间强冲而出,远远遁去。
孔炎轩爬起身来,摸摸脑袋上的大包,嘀咕道:“今儿真他妈倒霉啊!赌钱输了不说,出来看个热闹还碰上个疯和尚。哎,怎的今晚这么多差人?还是莫多说话,少惹是生非!”他晚间正和人相赌,没想赌运极差,却是输得个精光,没钱可赌之下被人赶出了赌坊,恰好碰上高府大乱、火光冲天。他一生贫困潦倒,最是眼红仇富,此刻见高府一派鸡飞狗跳之景,哪有不前去凑个热闹的道理?哪想得才到高府门边就接连被人撞倒了两次。他只道自己霉到家了,其实能在摩迦手下留得一条小命,他可算是幸运之极了。
孔炎轩见官差走近,忙低头低调远离高府,等官差走过去才敢再抬头打量冲天的浓烟和满府的火光。
正看得开心,忽见几名男女从面前匆匆而过,那领头的男孩一看之下有些眼熟,仔细一想正是前几日出老千骗走自己师门宝刀的人。孔炎轩暗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老子找你找得好苦,没想到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他那日豪气一起,真个便将宝刀奉上,过后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转悔,虽说这刀又脏又破,自己随身带着十多年也没见有何异常,但想当初师父生前把这刀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没想到自己赌得兴起就给赌没了,将来有何面目去九泉下见师父他老人家?可这几日来寻遍整个金陵也找不见杨陌,实在是急得他寝食难安。
孔炎轩赶前几步拦下杨陌,赔笑道:“这位小哥,你行行好吧,能把那刀还我不?要不,我用钱跟你换?”
杨陌正赶着去救人,见有人拦下自己,不由愣了一愣,待看清是孔炎轩后,苦笑道:“这位大哥,说实话,那刀也不在我这儿。这样吧,我要赶着去救命呢,这些事情日后再说!”说完一把推开孔炎轩便要往前走。
孔炎轩好容易找着他,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把他放跑了?当下一把抓住杨陌胳膊,急道:“别,小兄弟,这事儿还是今儿给说定吧!”
黄妙漪可不认得这人是谁,只觉得自己要赶路,这人却三番四次地阻拦,当下不耐道:“哪儿来的蛮汉子?”手中一道火灵符打出,孔炎轩“哎哟”一声惨叫,衣衫须发皆尽着起小火,忙慌得着地乱滚。拍灭火苗后起身再看,杨陌等人早已跑得影儿都没了,只听得一声遥遥传来:“那刀在栖霞寺至清大师那儿,你若想要就上栖霞寺拿吧!”
孔炎轩愣了愣,忙高喊道:“你说至什么大师?”然而身后高府大乱,眼前长街空空,却是再没半分回音。
马瑜君服下解药后沉沉睡去,马太守夫人眼望黄妙漪,欲言又止,黄妙漪知她心事,安慰道:“马夫人您放心吧,这解药服下后,睡得一觉起身这蛊定然便解开啦!保证还你们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儿!”
马夫人松了口气,抚着心口笑道:“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啦!”
杨陌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忽觉身后的杨倩拉了拉自己衣角,回头望去,只听杨倩低声道:“你有什么话都别现在说,我只怕她承受不了。”
杨陌愣了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将冲到嘴边的话生生吞回肚里。
马夫人爱怜地看着女儿,垂泪道:“君儿,你就好好休息吧,睡醒了就好了。这些年真个苦了你了,你虽然生在太守之家,却日日受着这般痛苦,今日总算是熬到头啦!”
众人闻言都是默然,这马瑜君小姐虽贵为太守之女,却不幸成为高财主手中的一枚棋子,祸福相倚,世事实在是难料。
马夫人将帘幕垂下,转身对杨陌等人道:“天色已晚,几位今夜就在寒舍中留宿吧,我们马府虽不及高府那么富丽堂皇,但收拾收拾、腾出几间空房还是可以的。”
杨陌生性怕麻烦,只摆手道:“不用劳烦您了,我们自有地方去。”马夫人视几人为救命恩人,一再盛情邀请,但杨陌等人一再坚持,最后也只得作罢。
马夫人将一行人送到门口时,正碰上匆匆赶回家的马太守。马太守见得几人先是一愣,随即抱拳躬身,诚恳道:“多谢几位少侠出手相助,此番铲除高财主一伙,几位实是居功至伟,待我平完此乱,定当重重酬谢!”
马夫人也说道:“我不理你什么家国正事,这几位少侠救了我们君儿一命,我们夫妇俩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
杨陌见两人客气,忙回礼谦道:“哪里哪里,除魔救人本就是我辈中人的义务,酬谢什么的休要提起。”这番话却是学自说书先生那儿的,他幼时常幻想自己将来成为什么英雄侠者,行侠仗义后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潇洒离去,没想到如今真个过了一回小侠客的瘾,连贵为一城太守的马大人也对自己如此尊重,一时间这段从幼时便背得烂熟的话脱口而出,心中却倒是颇有些难以置信,只觉得飘飘然,仿佛身在梦中。
杨倩理不得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英雄心思,却是问道:“马大人,高财主一家您打算如何处置?”
马太守恨恨道:“高财主这些年来鱼肉百姓、欺压良民,我手中早握有一干证据,只是之前忌惮他对君儿不利,此时君儿既已无恙,我定当好好治他的罪!”
杨陌忽担心起高小姐来了,忙道:“太守大人,那高财主父子虽然罪该万死,可是他家高大小姐却没做什么坏事,不如就把她放了吧?”
马太守沉吟道:“高家大小姐性格善良、体恤下人,这个我也早有耳闻。你放心,我自会秉公办事,绝不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听他说得大义凛然,杨陌心中不屑,暗道:“现在就这么铁面无私了,早干嘛去了?”脸上却是堆笑赞道:“说得好!正该如此!”
又说得几句,杨陌诸人见时候不早便要离去,马家夫妇全力挽留未果,当下千恩万谢,自然不在话下。
见马夫妇进屋去,马府大门重又关闭,杨陌叹道:“这马夫妇也真是可怜,自家姑娘因着这事受了这么大苦头,好容易服得解药,但我看那子蛊在她体内潜伏了这么多年,对她造成的伤害已无法弥补,纵然蛊毒解开,只怕也是没多少年性命啦!”说完看了看杨倩,眼神中略有责怪之意。
杨倩嗔道:“你看我干什么?你也不想想,若是刚才你鲁鲁莽莽跟他们说了,只怕他们得当场吓晕过去!”
杨陌重重地叹了口气,愁道:“也罢也罢,现下能解决得一件便是一件,其他的事来日再说吧。”
见此间事了,翠翠低声道:“今晚多谢各位照顾,翠翠就此告辞了!”
杨陌道:“翠翠姑娘,我身上还有好几十两银子,我也用不上,不若我便给你赎了身,你拿着这些银子一个人去过点好生活吧。”
翠翠年纪虽小,但这些年来吃的苦头多了,却是生了一副倔强性子,死也不肯受杨陌的恩惠,黄妙漪和杨倩都一起劝说,她却执意不肯,只凄然道:“我拿了钱还能上哪儿去呢?我早便是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人了,这些年来多亏阮小姐照顾,爷爷和双双不在了,她便跟我的亲人一般!离了她,我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众人闻言都是默然伤感,见劝不动她,只得硬塞了些银钱给她,就此别过。
见黑夜中翠翠踽踽独行的背影,杨陌不由叹道:“翠翠姑娘也真不容易,这些年来真是苦了她了,前几天刚知道爷爷尚未转世投胎,哪想得刚过几天却又真的阴阳两隔了,唉!”
正感慨间,忽听身旁黄妙漪哼道:“你挺关心人家小姑娘嘛,刚才还给高大小姐求情,没看出你倒有爱心!”
杨陌听出她语气不善,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愕然道:“这翠翠姑娘孤苦伶仃地,又是在青楼里,这些年来受的苦头真是多了去了,那高小姐善良纯真,看样子也不是跟她父兄一样的人,若是被她家连累、让太守给治了罪那就太不好了,我自然得关心关心她们啊!”
黄妙漪白了她一眼道:“关心、关心,你就知道关心她们,怎不见你来关心一下我?我腿上疼死啦,你来背我!”
杨陌奇道:“还疼吗?我方才已经见你施法疗伤了,走起路来也挺利索,想来应当是无甚大碍了吧?”
黄妙漪嗔道:“我的腿长在我身上,我说疼就是疼!要你背,你背便是,说这么多话做什么?”
杨陌见她忽然动怒,忙不迭道:“好好好,我背我背!”说完转过身子,微微蹲下,等她趴上来,哪想屁股上却是挨了一脚,杨陌吃痛,“啊”地一声惨叫,愕然回首,只见黄妙漪已然自己走了开去,头也不回冷冷道:“你不想背就是了,我也不勉强你!”
杨陌与杨倩相视苦笑,忙快步赶上。
闹腾了一晚上,三人也累得够呛,回到客栈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三人匆匆吃过午饭后,购了些衣物食品来到杨家村探望诸位乡亲父老。
高财主一家被扳倒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全村,村里无不张灯结彩、大放鞭炮来庆祝,这巨蠡一除,想来金陵一带恢复往日里的河清海晏之景便指日可待了。
几人将身上银两散尽,皆尽分与村中百姓,先后去了崔先生家、王大叔家和杨倩家,众人各述别情,欢笑泪水、情绪万千自然不在话下。
犹豫半晌,杨陌终究还是没回家,他虽不知丁氏并非自己生母,但两人积怨已久,纵然前几日里救了丁氏一次,但还是心有芥蒂,一想到见面就全身上下不舒服。
杨陌三人下山日久,不敢再多滞留,纵然心里有一万个不舍得,当下也只得与村里众人依依惜别,重返栖霞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