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默然的看着眼前这个士兵打扮的少女,面具下露出的薄唇抿成了一线,一双眸子熠熠闪烁,透露出莫名的情绪。
夜遥昂着头,脸上的泪痕犹自存在,她却不管不顾,只是狠狠的瞪着眼前的人,眼中冒火,眼神犀利而又倔强。
“萧楚……将军?或是该称呼殿下?”对峙许久,终是夜遥开口说话,“你不觉得你更改摘下面具来与我谈谈?”
“尘朔!”萧楚静静看着她,片刻,终于侧头向帐外出声,“守好营帐,不许任何人进来!”瘦削修长的手缓缓抬上面颊,面具取下,露出一张天人一般的脸庞。
“呵……”夜遥闭目仰天深吸了口气,忽而冷笑,“就在今日,不久之前,我亲眼看见了一个同伴倒在了我面前。他只有十五岁,年轻的脑子里还做着许多色彩斑斓的梦想。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医疗队小兵,却总是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上阵杀敌成就梦想。他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马革裹尸血溅疆场,生当如是。他的家中还有年迈的双亲,还有疼他的姐姐,还有青梅竹马盼他回去的翠喜。可是,那些梦想都还在他脑中汩汩蒸腾尚未形成水幕,一场敌方的袭营,那些未来的设想便都如海中蜃景,浪头泡沫,随着他生命的逝去,烟消云散……”
泪意涌上,夜遥吸了口气抑制不下,只得由着两行莹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她摇摇头,不去理会汇聚腮边的泪水,咬牙继续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漠国军营中,作为一个随军的大夫,亲眼见证了多少个伤兵痊愈或是死亡。每日听走在营中,哪一个角落,谁不曾失去他们的手足兄弟?然而痛过之后,却又是咬牙奔赴战场,开始新一轮的杀戮。那个叫张达的小士兵已随战争而死,而日后,又会有多少个张达重复这遭遇?!萧楚殿下,漠国军营,这样的事情想必也不会少吧?而这一切悲剧,又都是经由谁的手?”
她狠狠压下泪意,看向萧楚,小鹿般的眼睛此刻失去光彩尽是哀伤:“几天之前,我以为是漠国;片刻之前,我以为是萧楚;而现在,我才忽然发现,这一切,原来统统都是命运啊!——师兄!”
萧楚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深深看向夜遥,面有痛色。沉默许久,终于出声:“夜遥,我从未想过我们两人有一天会站上敌对的场面。”
“呵……”泪水止不住的滑下脸颊,夜遥冷冷笑着,“是啊……想必萧楚殿下此刻也是后悔极了当初没有阻止我嫁给炀国靖北王了吧?也是!你自负倨傲,又怎会将我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的去留当成大事?和睦也好,敌对也罢,天下苍生不过是你棋盘中的小小博弈!我这么一个山野丫头,又何足为道?中毒入山,拜入师门,盗取墨玉匙,自称江湖盗贼……十年来你莫不是在肆意欺骗——此时此刻,我站在这营帐中面对你的一身银甲,就该明白!”
萧楚牵扯着嘴角,苦苦的笑着:“夜遥,你又何必如此。我做了什么,隐瞒了什么,却都是由我不得已的苦衷。你是如此的冰雪聪明,又怎会不明白?此时此刻,摘下面具,我便还是你的师兄——凌远卿,不好么?”
夜遥摇头:“你还是这样,三言两语便让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是!我明白!萧楚的身世,我也有所耳闻。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你当日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中毒沦落之药山,我终于明白师傅为什么始终不肯收你入师门,我也终于明白你所谓的叔叔阿姨兄弟姐妹的惦记究竟为何……你的苦衷,我总算也明白。可是明白又如何?我却忘不了啊!不管是不是你发动的这场战争,你让我在刚面临朋友的死亡,又猝然察觉你的欺骗,你让我怎么跳过这一大段记忆,单单对你说,你永远是我的好师兄?”
萧楚仰头默然,夜遥继续道:“最可笑的是,此时此刻,我却忽然发觉,我此刻心中最耿耿于怀的,不是国仇,不是家恨,也不是你对我的隐瞒欺骗,而是得知你从不曾信任与我的悲哀啊……师兄……师兄!如果让我还能这样喊你,你是不是至少得给我一个解释!”
“夜遥……”萧楚闻言心中一痛,长叹一声,走上前去,握住夜遥的手,她挣扎了两下,没有挣开,索性放弃,抬起脸来直视着他,“那年,母后去世,我被如今的太子一党打压,失去储位。呵……储位,不过是空守江山罢了,我本志不在此。然而,皇宫内院,处处是见不得光的杀戮,那时的我,又岂能明白,身为皇室血脉,便注定生存在你死我亡的境地之中。年幼的我,还不曾懂得去伤人害人算计人,然而一切粉饰太平的幻想,都在那一年,被齑得粉碎。”
那一年?夜遥的手一颤,却被萧楚握的更紧:“他们费尽心机用人替代将我带出宫,谋害之后,向我投毒的人以为我已死,将我弃于荒野,害我的人本以为我决无生还的可能,得意忘形之际竟告诉我,母后并非病故,而是被人所害!那时的我悲愤之际,强撑着一口气只想能回宫夺回失去的一切,向奸人报仇。天不绝我!我被弃于荒山被豺狼咬食之际,恰被师傅救得。留的一条命,多年来我苦心经营,不过是想在为母亲、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你说战场杀戮,是命运操纵的悲剧。那我呢?那些红墙绿瓦璀璨光华下的硝烟无形,这一切,又是谁的错?”
“可是……”不是没听说过萧楚的往事,但当亲耳从师兄口中说出这些惨淡过往,夜遥的心中也是一派黯然。她低声喃喃,“可是他人何其无辜,你不该发动战争……”
“无辜?”萧楚看着夜遥,忽然冷冷笑开,“这世上,谁不无辜?谁又有资格说自己无辜?你道是我挑起的这场战争,又可知,这之间有了多少的权谋交易?”
夜遥默然,反握住了他的手,萧楚身形一滞,握紧的手中渐渐传来暖意,他叹息道:“我不想瞒你,却只希望那些阴谋权私能离你远一些。很多事情,不知道也罢。”
“告诉我。我想知道。”夜遥坚持,执拗的看着师兄不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