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遥端着药碗推门进屋,屋内空无一人,只有枕被铺放得整齐。
人去哪儿了?她皱眉,轻轻将药碗放在桌上,转身出去。
围着整个药庐转了个遍,没见着人影,夜遥有些郁闷,不会不辞而别了吧……
寒冰散这种毒,奇是奇了点,一般人解不来,不过说重也不重,可说轻也不轻。他的毒虽然是解了,可毒气还残留在体内。按书上的说法,这余毒会让人让人四肢僵冷,得经过长时间的专业药物调理才能尽数褪去。
她的师傅是一个从来不照章办事的主儿,这直接导致了她也从来都不尽信书本,但寒冰毒得靠调养,这是事实。只是调养的时间长短,她也不能确定。
师傅教她药理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药是死的,你是活的,治病而已,你自己看着办。”
看着办就看着办!别人生病她治病,不就那么回事儿吗。可师傅从不让她轻易下山,空学得一身医术,却无从施展,她憋屈!她很憋屈!
难得碰上个实验品,还中了稀世之毒,她兴奋的连续几天绞尽脑汁想着法子,照自己的方子好汤好药的伺候着,就等着他一点一点的恢复,想看看她所创造的现实与书本的差异,这关头,人不见了!
他走了谁来给他调养?不是她自负,可她确信,这天下能治好他的就只有她而已了。
一方面,这寒冰散确实厉害,只是余下的毒气都足以让一般医者头疼。另一方面,越是奇特的毒剂病症,诊治下药起来,越是容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按照自己的方子给他调养了这么些天,别人不知道她的治法,万一再另用一个法子,反而会起到相反的作用,那时候,看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这个人,哼!枉她这么些天对他尽心尽力的照顾了!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不至于吧?一看他就是个家教礼仪极好的人,怎么会这么不辞而别?
药庐由几间简简单单的竹屋构成,她就这么绕着药庐又走了几圈,咬牙切齿的想,他没事藏起来玩儿?藏吧藏吧!巴掌大的地方,要藏能藏到哪里去?
她心一狠,不辞而别?师傅以奇门遁甲之术在这山林里布满了机关,没有她的带路,看他怎么走出去!只是……别困进了哪个迷阵里,那可就麻烦了……
不由得又有些心急,她扯开嗓子就喊:“易宁……”
沈逸宁独自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懒懒的看向远山,目光的尽头是一轮红日,隔着雾气绵绵的渗入,少了份炎烈的霸道,多了份温婉的娇媚。
闭上眼睛静静聆听风拂过树梢的声音,树枝沙沙的摇曳,隐隐传来一丝花草的幽香。这一刻,心极静,不去想家国大业,不去想危机疑云,不去想身世遭遇,没有一丝波动的内心,仿佛忘了恩怨,忘了情仇,忘了天地,忘了自己。
他似乎能听见周围露珠滚落的声音,叮咚一声坠下来、坠下来,坠入他的心底,他似乎融为了这一片空旷的山谷,只感觉到山川万物在他的胸腔里吐纳气息。
这样宁静而美好的感觉,令他自然的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满足。只想这样了,就这样待在远离喧嚣的山谷,静静看日升日落,花谢花开,再不问尘世种种,只愿意从此融入这山川秀色之中。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缓缓睁开双眼,他看见夜遥正绕着药庐转悠,那样的鲜活生动,带着一脸的精彩表情闯入这一片风景之中,却丝毫没有破坏山谷那份静谧的美感,反倒使他将渐渐虚无缥缈的内心重新凝聚,渐渐回归到真实中来。
他没出声,静静的看着眼前动静相宜的风景,直到听见她有些气急败坏的喊叫,恼怒娇憨的样子惹得他忍俊不禁。
夜遥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她抬头,看见他坐在屋顶上向她看来,满眼的笑意。
笑?笑什么笑!怪不得她绕着屋子满世界乱找也不见他人影,原来他就在屋顶上看好戏呢,亏她刚才还那么担心。
她有些气恼的梗过脑袋:“下来!喝药了。”
话音刚落,沈逸宁就已经气定神闲的站在了他面前,依旧是带着满眼的笑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这样看来,他的武功倒是不错啊,怎么会受伤中毒,流落至此?
她瞪着眼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面前的这个人,从来都不需要用衣物来衬托他的气质,即使是她从师傅那儿翻出来简简单单的一袭白衣,由他穿上都偏偏能多出一份出尘的飘逸。
他真的只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仅仅只是过路商旅易宁,贩运货物至此,遭遇强盗打劫那么简单?她当然不信!她甚至都能笃定他就是初见时他口中所说的靖北王。但这些天,任她百般试探,他依旧一副温润谦和安然有礼的样子,任她用尽办法也水泼不进。
夜遥摇摇头,算了,既然他不说,她也不问就是了。
“药煎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沈逸宁跟着夜遥回到屋子里,一口气喝完那碗药,看见夜遥很自然的伸手去接药碗,沈逸宁不由得苦笑。这个丫头,总是打着医治他的旗号,时不时心血来潮的在药里加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得那药的味道着实是……怪异。
他知道她多少有些整他的意思,却仿佛直觉般的从未怀疑她会害他,只是每每无奈于成为她的实验品。
“夜遥,带我逛逛这山可好?”夜遥接过碗正待出门,身后的沈逸宁叫住了她。
夜遥顿住脚步,扬了扬眉。要去逛逛药山?
怎么他不急着要康复回家,今天忽然想闲逛山林?
“好啊!不过这山有名字的,叫药山。唉,多没创意的名字啊……山叫药山,屋子叫药庐……“她撇撇嘴,伸手拉了他就走,“都是我师傅那个老家伙给取得。走,我带你逛逛去!”
沈逸宁被她牵着,不由得一滞,却看见她拉着他的手一派自然,便也没说什么,由着她拉着她向外走去。
“药山其实很大的,呵呵,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多么厉害的师傅,这么多地盘,全是他霸来的!”
“霸来的?”沈逸宁好笑的问道,“你师傅是山贼吗?”
夜遥点点头:“差不多,他也占山为王,只是不偷不抢罢了。”
“这附近的村民似乎对这里有些忌讳,这么一片大好的林子,也不见有樵夫上来。”沈逸宁似乎无意的又道。
夜遥看他一眼:“是啊,师傅用了些方法,一般人是上不来的。只是你幸运,竟然误打误撞的进来了。我在这儿住了十年了,你还是第二个能够不请自来的。”
一般人进不来?沈逸宁凝眉,所以萧楚也进不来?夜遥的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人不在山中,竟然也能挡住萧楚的银甲铁骑?
夜遥还在絮絮的说着:“……那些阵法太复杂,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
沈逸宁随着夜遥穿过一片山林,又沿着山路弯弯转转了许久,一路听着夜遥时不时带着自豪的的介绍,是不是点头付以微笑,一边绕过一丛低矮灌木,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啦啦的流水声。山蓦的一转,他不由得眼前一亮。
一条银白发亮的水带傍着崎峻的山崖倾泻而下,直直地落进山下的幽潭,溅起飞花碎玉似的浪花,映衬着渐渐升起的日光,扬起眩目流离的光华,随着风一点点的飘散。
俯下身,汪汪一碧的深潭流动满目醉人的绿意,松松皱缬、轻轻摆弄,宛若清纯少女的无限娇羞,又明明似温润碧玉般宁谧庄重。
仰起头,满怀的温柔缱绻霎时无踪,只看着四面那陡峭的山崖,不语自威的将山谷稳稳拥围,如苍鹰展翼般一派苍茫肃穆,人在谷中,便如井底之蛙,自心底生生涌出了对自然鬼斧神工的敬畏。
这样的景色,美的像是圣境,叫人目眩神迷却又心智明亮,明明走入了其中,却始终感觉有着遥远的距离,想要往前却终究无法踏足,怀抱着满腔的虔诚,想要纵情长啸,偏偏不愿不敢不忍,仿佛害怕搅乱了这一谷的空灵明净。
“很美是吧!”身旁的夜遥咯咯地笑着,带着小女儿家自豪的神色,“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这个地方的,连师傅都不知道呢!”
沈逸宁却没有回答,呆怔了许久,才轻轻呢喃:“真的好美。”
夜遥瞧见他的样子,颇有些得意的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好看的月牙:“是啊,第一次看到她时,我也是像你这样,痴痴傻傻的呆愣了半天。这样的一处地方,美的不可方物。每一次到这里来,都感觉是一次心灵的重生,什么烦恼,什么忧愁,什么恐惧仓惶、贪嗔欲念,全都被这里洗涤的干干净净。所以,每次不开心了,郁闷了,烦忧了,我都到这里来。”
“现在”,夜遥亮着一双大眼睛看向沈逸宁,“我把这山谷送给你吧。”
沈逸宁闻言一怔,缓缓转过头来,望向她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只是一双如同深潭般的漆黑双眸,若有似无的起了一层波澜,又转瞬恢复了沉静空寂。
他朝她浅浅一笑,转过头去望向瀑布:“这样仙境般美丽的地方……不知她叫什么?”
“呃……”夜遥大窘,“小女子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能来与之相配。既然我把她送给你了,你说取什么名字好呢?”
“夜遥谷……”沈逸宁笑,“可好?”
夜遥谷?
“不好!”夜遥条件反射般的回答,“夜遥谷?我哪能和她比啊!……你换一个吧。”
沈逸宁笑:“夜遥,你刚才把她送给我了。”
夜遥无语:她是送给他了没错,谁知道他转头就用她的名字这山谷取名啊?夜遥谷倒是不难听,可她怎么好意思拿自己跟这美丽山谷作比?话也说出去了,她将这山谷送了人,又不能反悔,人家要给这山谷取名,她总管不着吧。
她没招,只好耍赖:“送给你了也不行,不许你用我的名字给她取名!”
沈逸宁静静的看着她,似乎是等着她的高论。
她无奈,绞尽脑汁的想找个更好的名字,干脆耍赖到底:“用我的名字也行,那也得用你的,那就……叫她逸遥谷吧。”
一说完这话她忽然发现不妥,逸遥谷,把他们俩的名字合在一起……她后悔的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给咬掉,脸竟然微微有些发热,连忙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沈逸宁却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安然的微微的侧过头去看想风景,许久,才听见他温润的声音响起:“逸遥,倒也不错。”
夜遥没忍住,悄悄的转过眼睛去看他,只见他淡淡的并无表情,只是嘴角依旧噙着一丝微笑,人却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虽然她离他很近,却感觉像是隔了层水雾看他。
虽然他谦谦有礼,貌似易于亲近,可她总能感觉到他礼貌外表下的疏离,就像他时时刻刻的微笑,连同他愿意现于阳光下的那些表象,成为他阻隔他人的伪装。
明明只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坎坷挫折,才有了如今的成熟稳重甚至是沧桑老迈?
夜遥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他可怜,耸耸肩,从荷包里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粉末,往脸上一抹,然后跳到他面前,夸张地伸出手在他面前乱舞,压低了声调拖长了气息:“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跳到他面前的一瞬,她看见他漆黑的眼中悠远的目光,在看见她的瞬间收回,转瞬中充满了惊异,啼笑皆非的看着她。
夜遥不管,依旧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狗屁不通的嘟囔道:“汝非易宁公子乎?逸遥谷中,如此空灵美景,又有佳人相伴,公子何故失魂邪?阿弥陀佛,无量寿福,太上老君,阿拉真主……夜遥在此,令诸天神魔,速将易宁魂魄送来,不得延误……”
沈逸宁不由得摇头大笑:“多谢夜遥姑娘为我招魂,既是空灵美景,佳人相伴,真得让我好好看看。”
他说着便笑着端详了她许久,方才满意道:“嗯,我看够了,你这满脸的画符可以擦干净了。”
夜遥撇撇嘴,跳到潭水边上看自己的脸,也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一边掏出块绢子来给自己拭脸,一边小声嘀咕着:“我还不是想让你开心一点啊,唉,脸啊脸,就是委屈你了……”
对着潭水擦干净了脸,她站起身来,笑眯眯的看着沈逸宁:“怎么样,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是不是都感觉心情都变好了?”
沈逸宁听到这话,笑意未散的脸容又渐渐的平淡,转过身去面向瀑布:“夜遥,逸遥谷的确很美,我也很喜欢。可这样的恬静安然,却是我所要不起的……”
夜遥一听这语气,心里头隐有些失落,不等他说完,急急的打断他:“你要得起的,我把她送给你了就是你的,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要想还给我哦,我不做食言的小人!”
沈逸宁无奈的看着她:“好,好,我不还,可是……”
“嗯!托我照顾她嘛我知道!……我忘了告诉你了,你的伤就快要好了,明天就可以下山了。到时候我送你下山。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了,我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她一口气说完,却连自己都惊讶,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不愿从他口里听到关于离别的话语?
回过神来,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索性将嘴一闭,转身就走。沈逸宁开口叫住她:“夜遥!……我的名字叫沈逸宁。”
夜遥脚步一怔,沉默片刻,又回过头来对他璨然一笑:“沈逸宁?在这儿的不就只有易宁吗?”说罢,又伸手去拉他,“待了半日,我饿了,我们快点回去吧,让你尝尝我做的好吃的!”
说道自己的拿手项目,夜遥又开始摇头晃脑:“我的手艺,那是的的确确、确确实实、实实在在的好!师傅那个刁嘴都对我的菜赞不绝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