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起苍月,升起两轮光,一个是明月,一个是苍月。
暗黑混沌的‘苍海’深渊,猩红肆孽的瘴气四散蔓延,不断吞噬着星空当中的两轮光月,像两只嗜血的恶魔之眼,逼视着世间万物。
萤光流转,一艘巨帆缓缓从荧光弥散的‘禁忌之口’驶出。
霓裳手握一支乌木法杖立在阴风蚀骨的船头,丹唇轻启,默念无上铭文,莹白气流在她羊脂般的指尖缓缓萦绕成形,逐渐扩散成一个萤亮的法球,暗黑世界,霎时透亮通明。她将法球轻盈的抛向空中,为迷航中的帆船指引明路。
她花信年华,长发垂绦,冰肌玉骨,身上淡紫色上古法袍彩带迎风飘扬。那是师尊亲传授予的,她爱惜如命,如今却是血染齐腰。
绝无尘轻摇折扇,抛来一个感激目光。“多亏有师妹你,要不然我们这一众人等就要身葬这噬魂苍海了。”
他而立之岁,飘然脱俗,双目沉敛,一贯纤尘不染的他,额上带血方巾松斜散垮,稍显狼狈,钛白道袍遍布艳红血渍,宛若红梅绽放。
“是师尊用最后一念神力将我们送出了禁忌之口——”霓裳沉头低吟,玉洁冰晶的双眸沉溺悲痛之色。在那声天裂地崩的巨响中,她的心,也随着那道毁灭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抬眼望向甲板,甲板之上横七竖八遍躺着低迷沉沦的比奇甲卫,比甲尽染污血,眼神当中充满觳觫之色。
“师兄的治疗术好像臻至三重境了。”
霓裳语气虽淡,绝无尘却也能听出她的褒誉之词。他是一个道士,屠龙之役中,比奇甲卫殊死奋战,虽是重创火龙,却也是十死九伤。正是有了他,如今这船板之上的伤残众人才能得以存活性命。
绝无尘收回折扇,微微一笑,道。“你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看着。”
他心里很清楚,屠龙之役结束后,霓裳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眼前这片暗涛汹涌的噬魂‘苍海’,指不定还有何等凶险在前方张网以待,如今他们这群疲命之众,唯有养精蓄锐才能更好的应对随时都有可能袭来的劫难,全身而退的返回比奇城。
“好吧,一个时辰后我来换班。”霓裳轻点额头,柔步往船舱迈去。
阴风怒扫而起,旗帆激荡飞扬,一股浓烈的酒香灌鼻而来。
霓裳拾眸望去,烈阳手执一樽长柄细颈的锡酒壶,神情悲怆的倚坐在桅杆底下,覆在雄浑躯体上的暗金色武士胄甲碎裂不堪,污血漫流。
他三旬略几,金刚烈眼,眉若利剑。
“百年的桑落,就由你这等糟践?”霓裳柳眉怒皱,斥道。“那是影狐大人送给师尊的酒,师尊他老人家都不舍得喝!”
“师尊的酒?呵呵——”烈阳凄厉惨笑一声,手里的桑落酒一饮而尽。他将酒壶怒砸于地,执起手边的战刀,厉声问道。“就如这把刀吗?”
这是一把非同寻常的战刀,周体晶黑剔亮,坚如金刚,缕缕灵光夺目璨眼,似能凌风破云。刀长三尺开二,利口食天,厚重无比。刀身刻有一条威严无比的烈龙,龙身全部浸染在淋漓四泻的污血中,似在诉说着一场惊天泣地的血战。
烈阳清晰的记得,在火龙烈焰腾烧的血盆巨口朝他张来时,师尊用他的绝学:‘野蛮冲撞’残忍的将他顶开,烈阳被重重的撞飞数十米开外,得以逃生。而他的师尊却再也回不来了,除了这把刀,眼前这把带血的刀。
“呵呵,神兵至尊,狂刀屠龙——”烈阳的笑再增几分凄楚,虽已酒醉,真金烈火的双眸中,仇恨却如倒江翻海的潮洪。
他是恨!他恨那群嗜血的恶魔,恨师尊的大义,恨自己的无能。他甚至恨上了霓裳口中所说的影狐大人,那个为师尊打造绝世神兵,又让他命丧火龙之腹的天下第一工匠。
“大师兄,你不要这样——”霓裳身子一颤,侧过冰玉般的面颊,水晶般的泪珠不禁夺眶而出。
她的痛又怎会亚于烈阳!二十年前,正是因为师尊的搭救,年幼的她才得以在沃玛火焰的血口中逃生,并且还收她为徒,传授她魔法秘术,诛杀魔怪,替父母乡亲复仇。可如今那个待她恩同再造的师尊再也回不来了,这种痛,除了自己,谁又能深切体会?她搐了搐秀鼻,噙着泪说道。“师尊他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希望?”
烈阳双眸暗沉,喃喃自语。“珐玛大陆的希望又在哪里——?”
他提眸望向凶煞暗黑的噬魂‘苍海’,在法球萤光的的照耀下,一片若隐若现的葱郁密林在天际隐现。
珐玛大陆南极之陲,有一片绿树葱郁的密林,林中深处有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村落距离暗黑之海:‘苍海’,仅有五里之遥,因此被定名为:边界村。
日坠西沉,暮色当归,苍穹挂起一轮皎洁明月,给葱郁的密林镀上一层如银般的光辉。
茂林之中,一个俊逸的舞象少年正摁着手里的一把短铁剑倚坐在桃树下,目光如炬的炯亮双眸死死的盯着前方瘴气熏腾的密林。
听村里老人讲,丛林深处蛇鼠遍地,猛兽横行,更是滋生了生性残暴的半兽人和嗜血魔怪。
“阿七。”
一道甜丽的声音,一个身穿束腰淡红长衫的及笄少女婉约迈来,贴着少年而坐。“好圆大的月亮呀!”
“听村长说,我们村后面的那片黑海之上,有两个月亮!”阿七点头,眼眸之中却没有放松任何丝毫的警惕。在那密林深处,阿七总觉得有无数双嗜血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和身边的少女。
“两个月亮?”少女极是惊奇,眨了眨清水般眸子急忙问道。“为什么呀?爷爷怎么没有告诉我?”
阿七摇头不答,这种怪异又神奇的事,又岂是他这个连眼前这片密林都从来没有走出去过的乡下小子能知晓的。
“哼,阿七小气!”少女小嘴一嘟,不悦的搡了阿七一把。阿七身子一倾,袒露在亚麻短袖布衣外的左臂露出一道长长的疤口,那是十天前半兽人突袭村子时,阿七为了救她而挡下了致命的那一刀。
“疼吗?”少女捧过阿七结实的左臂,尚未褪去稚气的秀丽脸蛋上堆满心疼。
阿七是孤儿,也不知道來自哪里,是十八年前一个初七的深夜里,爷爷在村后的那片黑海暗礁处发现了尚在襁褓中满身是血的他,并将他带回来抚养,起名阿七。因为来历不明,村里人都视他为不详人,嫌弃和驱赶他,因此阿七也只能住在树林里。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眼前的这个连姓都没有的少年,也许是他为自己挡刀的那一刻,也许还要更早,早到她自己也不清楚。
“不疼!”阿七摇了摇头,拔起地上的短剑,坚定的说道。“我还能杀更多的魔怪!”
疾风侵袭,桃树摇曳,一朵漫烂的桃花飘飘洒洒的跌落下来,坠在了疤口上。少女嘴角泛起丝丝涟漪,她抬手将花瓣拾起来嗅了嗅,问道。“阿七,你喜欢什么花?”
“桃花!”
深情温柔的声音宛如清风拂过树梢。
桃花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人。
“讨厌!尽拿人家寻开心!”桃花清秀的白皙面颊瞬间臊得羞红,口是心非的捂着双脸起身跑开。
“慢点,桃花!”阿七坚毅的嘴角扬起欣慰的笑丝,但转瞬间眼眸之中却蹦出无数的惊恐和咆哮。“不!”
一把淌血的尖刃贯穿桃花的胸口而出,而在她的身后,正是一只血口獠牙的半兽战士。
腾身而起的那一刻,手中的短剑带着所有的怒火和仇恨全部扎进了半兽战士的心脏,阿七也绝望的瘫跪了下去。在他的身前,正是他的挚爱,这个世上他唯一牵挂的女人:桃花。
“阿,阿七。”桃花竭力的想抬起右手,最后一次触碰自己的爱人,手到了一半却穆然垂落了下去,带着她的爱和不舍。
“啊,不!”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号震得桃林阵阵晃荡,漫天桃花飞舞飘洒,绚丽绝伦,却也惊动了更多的魔怪。如潮水般的来袭者,手执利器,蜂拥而来。
一把锋利的尖刃,带着呼啸的劲风,从密林之中急速袭来,跟着扑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半兽人。飞刀直插阿七后心,没于躯体,鲜血顿时喷涌如柱。
“滚开,这点心是我的!”一双巨大的火焰之翼掠出丛林,口中愤怒的烈焰喷向正欲享用阿七的半兽人。
它话没说完,额上已是中了一箭,接着数箭穿胸而过。之后无数飞箭夹着银光,在林中窜梭,惨呼声此起彼伏。
阿七意识游离的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中,一队盔甲渗血的骁勇军士在六色五彩的光芒中正同魔怪浴血奋战着。而当头的一个手执晶黑战刀的铠甲战士更是猛勇无敌,彪悍似虎。随着他手中那把战刀划出来刺眼的雷霆光芒,阿七抱着怀里的桃花重重的倒了下去。
“贾统领,别放走任何一个魔怪!”
烈阳的仇恨尽数灌注在了手中的战刀中,灼热的斗气在战刀挥洒之际幻化出道道如霆雷般凌利的剑气,千丝百网,密不透风,剑气所到之处,碎肉模糊,污血溅飞。
话音未落,一道火球划空而出,驱风燎云,沿途迸烧炙魂灼骨的冲天烈焰,疾劲的火球直坠从烈阳的剑气中落网而逃的一只半兽人而去。
“怎么,区区几个半兽人就让武尊大人的嫡传大弟子乱了阵脚吗?”霓裳银铃般的声音在密林荡扬,宛如天籁之音。
火球术!
这是师尊教授于她的第一道法术,于远程战斗中,一击毙命最有效。
“鼓角凌天籁,关山倚月轮——师妹的声音虽是动听绝耳,却是不知战力如何?”烈阳凌空一脚蹬碎朝霓裳右侧袭来的一只多钩猫的脑袋,脑浆迸洒,污血溅飞。他立定身子,笑道。“怎么,莫非师妹喜欢单击毙命的招数?”
霓裳纤柔右足轻退半步,避开朝身上法袍飞溅过来的污血。但她心里也十分的清楚,在她击出的那道火球离那只奔逃的半兽人还有一尺之距时,烈阳手中的战刀早已带风飞插而去,战刀将它贯胸而出,死死的钉在了桃树之上。即便如此,她仅是嘴角微扬,淡淡一笑,道。“那霓裳就不客气了——”。
接着丹唇再启,续念铭文,幽红火苗在羊脂指尖萦绕而上,以食指为轴心旋转,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霎时间蹿空而出,烈焰如死神之吻,向四面八方舔舐而去。待她再收手时,方圆数丈之内,已经没有一只魔怪——只有地上化为灰烬的无数黑影。
暗黑处,只听一声拉弓搭箭之音,银光之箭乍然呼啸蹿林而出,沿途发出穿云裂石之音。这只是普通的一枚羽箭,却能在空中一分为三,再三分为九,九化百千,箭作雨下。将四面八方逃窜的魔怪一齐射杀,中箭如麻。
“四师妹的爆裂火焰倒真是让师兄我望尘莫及——”皇甫羽掠下身子,摇了摇头,蔚蓝泛光的锐利眼眸之中略是爬上些许差强人意的色彩。
他三九之岁,面容翘楚,身形矫健,一身石青色轻甲泛着斑点猩红血渍,倒也五彩斑斓,之前猎杀沃玛火焰救下阿七的那场箭阵正是他施放的。
“那边好像有人受伤,我过去看看。”纠斗和厮杀似乎永远提不起绝无尘的兴趣,他的信念就是救死扶伤,这也是身为一个道士的崇高使命。
他翩然温雅的摇着折扇漫步在混战中,道袍轻挥,袍袖犹如鼓风,利刃、尖刺打到上面,都打不进去——不是给震飞就是滑落下来。只是这一刻,事出紧急,袖袍中的手掐指起诀,甩出一道符咒,清明纯净的精神之力附以熊熊钴蓝火焰的灵魂火符在阿七和桃花身边爆裂开来,一只正欲图谋不轨的半兽人惨嚎一声,瞬间化为灰烬。
“这位少女好像伤势挺重——”只是一道黄莺般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竟望不见任何身形。
绝无尘摇头笑了笑,对于玄魅舞的遁隐之术,他是深有体会,并且心有余悸。师尊在世时,最偏袒疼爱的就是他这个鬼灵精怪的关门弟子—玄魅舞,以至于,在传授玄术时,师尊将他的毕生绝学—能够修炼至四重境的遁隐术授于了玄魅舞,而绝无尘所学的隐身术,只有三重境,为此,自己没少挨这个小师妹的捉弄。
“怎么样?”虽然精通生死玄术的绝无尘一眼便看出了结果,但还是抱着奢望的心思,毕竟眼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当桃花的手被隐身的玄魅舞放下时,他沉敛的清明双眸中闪过一丝扼惜。“我看看这小子。”
“还有救!”绝无尘刚蹲下身子,玄魅舞便兴奋的喊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又晚了一步,他无意抢功,但这是他的职责。“还是我来吧。”
“好吧,杀人我行,救人那种低级活儿还是让二师兄你来吧!”
玄魅舞揶揄了句,跟着皮顽的扯下绝无尘系在额头上带血的方巾,细细的在桃花的右手上系出一个天佑结。之后默念玄术咒语—佑神咒,化平凡为神奇,天佑结在桃花的右手上缓缓幻化出缕缕淡蓝光芒,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至桃花的尸身幻化清风而去。
这是玄魅舞故乡的习俗,据说能让死者得到上天的眷恋,永生安宁。
“我绝无尘一生救人无数,但是就是不知道小师妹你杀过几人呢?”
绝无尘无奈的摇了摇头,跟着细细的把探了几下阿七的天、地、命、三处脉门,儒雅超然的面颊上挂起欣慰又惊虑的复杂神色。“还有救。”
“我早说过了有救!”玄魅舞遁回原形,一把抡过绝无尘的左袖,趁势抢出袖兜里的大还丹,怒道。“要杀人也是先杀了二师兄你!你再磨磨蹭蹭的,干脆不用救了,挖个坑埋了得了!”
她桃李年华,玲珑娇媚,一身淡蓝色皮衫量体裁衣,只是污血泛滥,两把寸二破魂刃插于纤腰之间,灵光幻彩。
“喂!等等!”绝无尘慌忙伸手来抓,却是为时已晚,大还丹已经被玄魅舞喂入了阿七的口中。
“他伤得怎么样?”霓裳轻盈妙曼的迈来,看了重伤不醒的阿七一眼,问道。“能救活吗?”
“没什么大碍,我已经给他喂了大还丹——”绝无尘轻叹了口气,略是有些不舍。明明用治疗术就能医治好的伤势,却用了一颗大还丹。这颗大还丹可是师尊授予他的,整个珐玛大陆仅此一颗,如今这一喂,世上再无了!
“什么叫你喂的,明明就是我喂的好不好!”边上的玄魅舞不悦的啐了一口,讥嘲道。“小气吧啦的,还说什么救死扶伤,一颗破丹子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我看你干脆回乡下种红薯去得了,学人家做什么医师?别丢了师尊他老人家的脸——”
“好,好,好,是你喂的,你喂的,你是他的救命恩人。”面对这个自小鬼灵精怪,刁蛮皮顽的小师妹,绝无尘是真没了脾气,得罪了她,指不定还得受她什么样的作弄呢。
“哼,本来就是我!”玄魅舞晶亮如星的眸子一翻,挽着霓裳的手撒娇道。“师姐,就是我,就是我喂的嘛!”
“好,好,好,师姐知道了,是你喂的,是你喂的。”霓裳奈不过纠缠,只得点头承认。可眼下人是救活了,却又来了难题,部队马上就要往比奇城行军了,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大活人总不能丢下不管吧。“那这个少年怎么办?”
“带回比奇。”烈阳踏碎最后一只钉耙猫的脑袋后,将手中的战刀抛给了身边的贾青,吩咐道。“贾统领,仔细打扫战场,别放过一个挣命的魔怪!”他阔步迈来,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阿七几眼,浓密的剑眉微锁片刻,道。“这少年骨骼奇特,定非寻常百姓家的孩童,怕是际遇非凡——若加以指点、磨难,说不定会成为继你我之后珐玛大陆的又一梁柱——”
“我怎么瞅着这少年眉宇有些似曾相识,像那谁——”皇甫羽插箭入囊,翘楚的面孔上挂满捉摸不定的色彩。
“谁?”众人异口同声,万般好奇。
皇甫羽面容阴晴不定,思前附后,摇头不语。
“好了,不早了,此去比奇千山万隔,艰险丛生,清点一下,启程吧。”烈阳吩咐了声,带头前行。皇甫羽追上,欲言又止,许久方才开口。“大师兄,真带这少年回比奇?”
烈阳驻步,回身望了一眼绝无尘背上的阿七,毅声道。“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