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金六儿重新踏上了东井岩。
东井岩风光极好,更高可望远,见远方群山峻岭,雨雾缭绕,烟雨之色,令人心生一探究竟的心思,却抓耳挠腮,见不得全部面目。近了十步外就是瀑布,可看水击石穿的景象,还有水流的轰隆声,却不知为何而不躁耳,这是我认为最妙的地方。俯身可以看到湖中的鱼类,色彩斑斓,偶尔会跳出水面,鳞片折射着太阳光芒,像是褶褶生辉的宝石。
父亲一生钟爱瀑布,喜好登高望远。但年岁渐渐大了,就少有登高的时候了。此次,不顾我的劝阻也要登上这东井岩看景,以致跌落下去。想必是因为他一生游历,早就能猜到登上这东井岩能看到如此美丽的风光,纵使一死,也不足惜吧。
又或者,父亲是早存了死心的。有时夜深的时候,我半夜醒来,看见父亲拿着娘亲的衣服不停地抚摸,嘴里还念叨着不停。
虽然很少对我提起娘亲,但父亲还是想娘亲的。
如今,他们二人,应该在泉下相聚了吧。
我默默地想。
金六儿东看看西瞅瞅,发现这里并不好玩,爬到我的肩上,开始揪我的耳朵。
我吃痛,对它求饶道:“行啦行啦,我马上从这下去!“我一边走一边对金六儿说,”金六儿,咱们走,去将这世间游遍!”
“金六儿,你去没去过别的地方啊,别的山,别的树,还有别的野果子,指不定还有好看的母猴子,你这一身金毛,肯定会特别惹眼!以后哥就带你四处的走四处的逛,看遍这青山绿水,野草鲜花......”
“金六儿,以后咱哥俩儿的吃食,可就靠你了啊......”
“金六儿.......”
我带着金六儿开始了这不知终点的旅行。
到一个地方,待上一个月,在《方圆集》上记录当地的地理风情。饿了就有金六儿去找野果子,这里要多夸夸金六儿,它找野果的本事真的是不一般,都是那种又香又甜的。困了的话能找到山洞就在山洞上睡,找不到山洞就席地而眠。金六儿不愿意和我共苦,总是一只猴爬到树上睡。留我一个人孤单单得躺在地上。有时睡不着,就摊开《方圆集》,记录今日所见。
“比丘西十里一片密林,树高约十丈,宽环臂爆不及。密林东行十丈、东北行二十仗,方有大泽。其名远矣,不可考究。大泽中云雾缭绕,却无恶毒瘴气。百年何首乌世外重于金银,大泽深处却如野花遍开。余叹,天地灵根!余行于泽,隐闻有鹤鸣。疾走寻声,竟见鹤舞于空,姿态曼妙,佛窟飞天不如矣。妙哉!妙哉!”
再不然,就和金六儿说话。
“金六儿,明天多摘些那个红色的果子来吧,那个果子清脆,好吃!”
“金六儿,今日那条大河真是壮阔!激流勇进,真是令人心生彭拜啊!”
“金六儿,大漠真是荒凉啊,不见树木野草,竟连飞鸟走兽都没有,放眼望去,都是黄沙.......咦?!走!快跑!金六儿,是风暴来了!快跑!”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也从郁郁青丝变成了垂垂老矣,包裹里的《方圆集》也变得越发厚实。我看着它,越发得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情。这是他一辈子的事业,可以说是他的另一个孩子。时光所留下的痕迹不光在我们的脸上,还有这本书集上,证明我们父子二人的人生,从未白白虚度过。
“叽叽!”
我抬眼望去,看见金色的猴子在前面的树枝上看着我,见我望了过来,就立刻拿屁股对着我。
我笑笑,“我都老了,哪里还能走这么快!金六儿,你等等我。咱们该回去看父亲啦。”
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怕父亲寂寞,于是在父亲坟旁种了一株桃树。悉心栽培了两个月之后,确认它能活下来之后,就带着金六儿离开了。
今年回来的时
候正巧是夏季中旬,山间气候晚,果实成熟的也晚,回来的时候正好树上的果实结好了。刚一回来,金六儿就窜上了树,一手拽下一个桃子,香喷喷地咬起来。
我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了,猴性儿还是没有改。
我走到父亲坟前,席地而坐。拿出从悯山清泉酿出的酒,倒在父亲坟前。
“父亲,孩儿来看你了。”
我拿出《方圆集》,放在坟前。
“孩儿今年已经八十有六,已过耋耄之年。您生前交给我的遗训孩儿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
“孩儿一生游历这世间山水六十年,共记录下名山五百处、大泽三百处、湖水六百处、山谷丘陵二百五十一处、稀有树种三百种。其中详细记录的有一千四百,而那些无法详实记录的,则有五百五十一处。孩儿穷尽一生,力达于此。虽还有不知名的山水,《方圆集》还未填满。”
“天不假年,孩儿纵使无比遗憾,也无能为力。孩儿虽不惧死,但还是想为父亲完成遗愿再去死。”
说罢,我顿了顿,看向树上吃得忘乎所以的金六儿,爱惜道:“这些年来都是金六儿在陪我,与我说话逗趣,若不是它,我不知道会过的有多无趣。若说孩儿在这世间有什么牵挂,就是它了。哈哈,原来您说的山野精怪是真的,孩儿以前还不信。寻常猴子只能活二三十年,而金六儿已经跟在孩儿身边六十年。想必是山中灵气盛,才能生出这样的灵兽吧。”
我想了想,又说:“您说不入世,孩儿自您去世后,从未见过一人......不曾入世。”
“另外......父亲您生前说的最后一件事——不出世......孩儿直到现在,也未曾想明白。不过想明白与否也是不重要了......”
也许这世间真的有奇异之事,需要心平气和,静若止水才会发觉。我一生只吃野果素食,不杀生,游历山水,胸怀开阔。竟隐隐能感知天命,预见自己的生死。
前几日,我睡梦间,就隐隐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兴许是否极泰来,这几日竟然比之前还要硬朗不少。于是日夜兼程,带着金六儿,回到了父亲身边。
“叽叽!”金六儿忽然从树上窜到我怀里,这小东西还没忘了我,举着个卖相极好的桃子,献宝似的对着我。
我看着它纯真可爱的样子,不由得开怀大笑,拿过桃子开始吃了起来。什么大限将至的烦恼都抛之脑后。我抱着金六儿,在脸上磨蹭。
“金六儿啊,我的好兄弟,我好兄弟啊!”
金六儿推开我,一脸厌弃。它从我怀里跳出来,蹲在父亲坟前,对着父亲拜了三拜。
我倒下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摸着金六儿的脑袋,说道:“我知道你是山中灵兽,本该在山中修行,等有朝一日修成正果的。可偏偏被我拖累了。现在跟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起,带了六十年......等我、等我......”
我本来对大限将至这件事情并不在意,但是我竟然对金六儿无法说出口。而金六儿看着我的眼神也有些哀伤,我都忘了,它是灵兽,应早就开了心智的。
于是乎我换了个说法,“等我走了的话,你就可以回山中好好修炼了。”
金六儿伸爪子拍了我一下,然后窜到树上躲起来。我叫它它也不理我。
“兄弟啊兄弟,你何苦呢?”我对着树无奈的喊道。
金六儿还是不理我。
我整个人躺在地上,睁着双目,透过重重树荫,看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