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西的冰雪经年不化，但四季更迭还是有的。只不过夏季里阳光软弱无力，带不来多少暖意。到了冬季，终日狂风怒雪，没完没了地拍打着白茫茫的冰壳。
每到这个时节，即便清辉玄功在身，寒暑不侵，也不愿贸然外出。索性坐在木椅上，对着炉火，静静地打发时间。听说越是缺乏创意的人，记忆力越好。清辉觉得自己就是这样。每次知觉抽离身体，常常会回到幼时的言府。现在那里多半已是荒草丛生，满眼凄凉……
父亲早年执掌户、工二部时，设立逐级复核税银的典制，免除灾荒州府捐税，修建三处水坝，利用桃花汛期江水涨落造出千顷良田，奖赏工匠设计耕犁器具，鼓励商户跨州府经营。而后调任吏、刑二部，大刀阔斧地裁汰冗员，澄清吏治，肃整贪官，制定刑名，做得有声有色。朝野民间赞誉如潮。
府中幕僚将清流们的颂辞一一誊录，足有五尺高。父亲不置可否。唯独将一张赞他为“朝堂侠士”的帖子丢入炭火盆。“言某行事只求顺事法、应民需，与侠义无关。”
那时他是个懵懂稚子，哪懂得这些，以为被夸奖总是好的。父亲却把他高高抛起又接住，还讲一些奇怪的话。
“上天要惩罚人类，可以让江河决口，可以降下一场瘟疫，可以让一个暴君登基，也可以生出一群侠义之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义。但夸大自己的侠义，还要硬塞给别人，就很可耻了。”
“草寇山贼作恶时，心中至少不会将所作所为完全正当化。侠义就算害得千门万户妻离子散，却一定认为实现‘侠义’必须付出的代价，内心决不会愧疚和自省，甚至期盼民众的敬意。”
这些说法到底是对是错，清辉并不清楚。但可以确定，他对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之类的事没什么热情。既然这样，为什么会在强敌环伺的时候，化解冥气剧毒，救下里卜村几百口人呢？
身后恶风呼啸而至。清辉才消耗了不少真元，一时回不过气来，心知不妙。既是今日命绝此地，那个偷袭的混帐也休想生离。
耳中听得一声闷响，那掌力似乎击在破革败絮上。随着痛苦的呻吟，一团黑影撞了过来。
清辉一愣，伸臂扶住，却是那个什么宣国皇子。替清辉挡下这一掌的少年双目紧闭，吐血不止，黑色长袍上破了巴掌大小的洞，边缘好像刀子裁过的。胸口的掌痕漆黑如墨，八成还中了剧毒。
偷袭不成也罢了，居然打中了绝不能死掉的人。鬼魉心中除了懊恼，更多的是忐忑不安。事关秘库宝藏，若是唯一的线索断在他手里……一想起主上青铜面具后面冷光四射的眸子，阴恻恻的语调，还有御下的毒辣手段，别说是假鬼，就算是个真鬼，也吓得活过来再死过去。
鬼魉咬牙切齿地骂道：“算你小兔崽子命大，有人肯作垫背。这药可解我掌毒，你快些给他服下，也许还有救。”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倒出两粒碧油油的药丸丢过来。那药丸透明得像是极品的翡翠，芳香扑鼻，显然珍贵非常。
清辉面无表情地抓过解药，仔细瞧了瞧，森然道：“你最好盼他安然无事，否则我教你鬼域名副其实！”
四鬼使都是杀人如麻的极凶之徒，也不是头一次威胁咒骂。往往对头骂得越狠，他们杀得越痛快。鬼魉最喜欢的佐酒菜就是阶下囚满怀恨意的眼珠。但此刻，就算明知道以一人之力对抗鬼域是痴人说梦，他仍然感到心里发毛……
清辉没心思理会鬼魉的反应。不能让这少年皇子死掉，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为何会如此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他舍身相救，自己生出心中感激，或许是欣赏他骨子里的硬朗，或许那种莫名其妙的的亲切感，让他感到久违的暖意……不管怎么说，先要保住他的性命。
啪的一声轻响，清辉的目光落在地上一方巴掌大小的镂空玉牌。看样子是从黑袍上的破洞掉出去的。玉牌上刻着端秀的小楷——“卿琅”。
“卿琅，卿琅。”清辉似乎想起了什么。
丹药服下后，掌痕很快减小、变淡。药是没有问题，鬼魉并未藏私。但掌力造成的内伤更难救治。
清辉本已心灰意冷。那老鬼偷袭自己，定是用足了十二分力道，就是个石人也打成三段了。自己能不能硬接下来，也大成疑问，更别提这个叫卿琅的单薄少年了。不过，瞧见他手腕上带了自己给他的“墨玉封”，心中升起半分期待。
墨玉封不是什么上古仙宝。算起来还是清辉第一件亲手打制的法器。只能防御，不能攻击。《明境》中对法器的炼制有简略的描述：“华髓为体，容玄机运度，纳溟涬玄气，导之以意，发之以念，甚或具灵觉智判者，谓之曰法器也。”这话说得虽不浅白，却也分明。以天材地宝为基体，在里面加入术法玄机，事先灌注足够的灵力，使用时用意念引发，更有高明的炼器大师可以使法器具备的灵性，这就是修道者垂涎的法器了。
刚开始，清辉没太在意炼器的事。按他的想法，精炼外物不如修持自身，过于依赖法器容易陷入左道。但三年前恶斗群狼的经历，让他的想法有了改变。人只是世间脆弱的族群，肉体不及飞禽灵敏，不及猛兽强悍，却能主宰辽阔的疆土，靠的便是利用工具的智慧。修道者沉溺法器固然落了下乘，但也不可矫枉过正，一概加以拒绝。
这之后的半年，他追逐一群雪狐，奔走数百里，误入一处的洞穴。洞中满是极品墨玉，色泽纯正，玉质滑润通透，随便拣一些变卖，只怕都够半辈子享用的。清辉没有作富家翁打算，在洞内找了许久，又发现洞顶处悬垂着一段玉筋。这玉筋可是难得的宝物，吸收了亿万载的天地精华。
清辉截下一半带走，为此地留下灵根，免得涸泽而渔，有伤天合。离去前，又用半吊子的玄隐境法诀封了洞口，留下标记，以便日后故地重游。
初次炼器的少年修士忙了半月，总算打造出一只样式洗练的手环。原本想制一枚玉佩，但玉筋是细长的一段，只有用纯阳道力弄弯后扭成环形，起名“墨玉封”。回忆起半年前在群狼爪下九死一生，清辉将手环做成以防御法器，用的是定元受缺罩的法诀。
炼器固然麻烦。法器作好后，也不是万事大吉。清辉每日向玉环中注入灵力，同时为法器“培灵”。法器没有灵性便是废物，惟有与持宝者心神相通，才有诸多妙用。可惜培灵一事还要看机缘，说白了就是持用者的体质与法器是否完美契合。这种事强求不得，清辉花了不少时间，培灵方面也仅有小成。
面对鬼魉的偷袭，若是清辉身带此环，有心发动环内阵法，自可抵挡。换作旁人，就差了许多。正因为如此，清辉将墨玉封交给卿琅时，只盼它抵挡小喽啰的暗器，却未指望连鬼魉的毒掌也尽数化解。按常理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何带在卿琅手上的墨玉封泛起青色云光，本无杂色的玉筋上更有一条白线游动，宛若活物。
“这、这总不会是被他培灵成功了吧，哪有这种巧事？”看起来，这小子的运气没有坏到极点。
“喂，当时我已经收了部分掌力。你死了没关系……没想到他也抢着寻死。”
鬼魉的关切和懊恼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动机就大有问题。看来那个狗屁的秘库看样子魅力不小。鬼都爱起财来了。清辉估计他不会拣这个时候偷袭，便运起“太素理脉诀”，探查卿琅的伤势：肋骨折断七根，五脏俱损，经脉断得一塌糊涂……嘴里还不停地吐血。真不知还有没有哪个活人能更糟糕。世间的名医恐怕对这种状况也无能为力。不过，修道之人却有其他的办法。换在平时，清辉就算有心，也无力，起死回生哪里有那么容易？不过今天还真就巧了。一线生机就着落在——
鬼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见白衣少年从行囊中摸出一样事物，口中轻吟低颂，不知念的什么，听上去像是一曲优雅舒缓的牧歌。万道白芒宛如波光云影般荡开来，店内顿时奇香阵阵，异相缤纷。
这等声势倒把鬼魉唬了一跳，以为对手要用法宝取胜，忙狂退数丈，全神皆备。
清辉也不作理会，一掌击在卿琅的前额，手中之物一闪而入，全未留下半点伤痕。
“你、你是何人，怎懂得道门的启命济元之术？”鬼魉这回是真怕了，张口结舌起来。他倒不未曾亲眼见过启命济元术，只是听一位散修居士谈起此术。据说是道门的不二秘法，可以逆转生死。启命济元术并不艰深，难得的是要耗损一件极品法器甚至仙器，否则就算施术者空有绝世修为，也难为这无米之炊。施术者需以自身为引，将法器中的灵气倒转送入被救者体内，以至纯灵气为之伐毛洗髓，锻骨易筋，种种妙处，一言难尽。问题是好处都让被救的人得去了，施术者既担着走火入魔的风险，又要损失一件极品法器，什么好处都没有，不是至亲挚友，哪会有人干这种蠢事。
鬼魉隐隐猜到，那散发着浩然仙气的物件大概就是镇星。这少年竟然能将如此异宝用作救人，刚才的道术自然就只能是启命济元术了。莫非这少年竟是道门弟子？鬼域只能算是混迹于世俗的教派，也会一些旁门异术，虽然在南疆有不小的势力，却还不至自大到与道门为敌。道门里的那些老家伙若是被惹急了，亲自出山，岂不要将总坛连锅端掉。
清辉没听过启命济元术的名字。想想倒也贴切，就点头认了。《明境》中确实提过灵气愈精纯，疗伤效用愈佳，至于救治之法却语焉不详。清辉曾在一次重伤后炼化一片墨玉玉筋，修补元气，效用奇佳。今日算是触类旁通了。
鬼魉见清辉承认出身道门，更生退意。清辉将仍在昏迷的卿琅抱起，步步逼向狡诈的偷袭者。两人间的距离逐渐缩短，鬼魉心中的疑惧不断增加，双脚向后挪动。
此时，其他几人也渐渐分出胜负。午先生与鬼魑拼出真火，如今都无力再战，一时半刻便会停手。不过午先生只是脱力，鬼魑强施阴鬼咒，元气大伤，不死也成为废人。十三、十六二仆帮不上什么忙，做个接应还能胜任。
点梅十二阁的还碧在角落独自啜泣，也许很长时间里都会被悲伤的心情困扰。
君欣已经恢复了些许气力，守着内伤颇重的苏澄，为其调息护法。
鬼魅在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开。而鬼魍内伤加剑伤，单独一项虽不致命，两样撞在一起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催命符。想必真正的鬼域会很快发给他索命帖吧。
还有战力的就剩下鬼魉一人。
卿琅的伤刚治了一半，不能拖延。清辉决意速战速决。还没等动手，鬼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一声，撞破墙壁，钻入白蒙蒙的帘幕，转眼间不见踪影。冷冰冰的雪花被刀子一样的朔风卷进来。店内一片死寂。
连番恶战，人人都有伤损。最轻松的反倒是熊人主仆。那上官槊心思难测，不知会不会倒戈相向，坐收渔利。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掌柜徐伯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只怕他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安平酒家也成了不宜久留的是非之地。世事无常！
清辉抱着卿琅走出店门。忽又想起一事，回身去找暗市那辆马车。不一会儿，卿琅身上多了件雪貂皮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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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中几人归。
那间小木屋，本以为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去，怎料一去一返不过半日。
人生难料，人生最是难料……
（第一卷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