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七十六年。
二月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北齐国京都城内,悠悠扬扬的一场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漫天翻滚的碎雪像是要倾覆整座京都城,繁华似锦的京都城是难得一见的萧瑟。
混沌的风雪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吹出一阵阵凄厉声响,一辆裹着黑色布幔的马车正从皇城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过处,回音荡荡。
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驾车之人是名女子,只见这名女子凤冠霞帔袭身,绣着九朝凤尾的明黄长袍正被风吹得四处飞扬,凛冽的寒风将她头上明黄的兜帽吹开,兜帽之下,女子肤如凝脂的面颊上绽开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鲜红的血水正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此人乃是北齐新皇刚刚册封的新后——赵沐歌。
马车中突然传出一声低吟,此音虽极其微弱,却还是撞进了赵沐歌的耳朵里,她原本就布满阴云的神情越发显得沉重。
赵沐歌将手中紧握的马鞭使劲一抽,马车行进的速度越发快了。
布幔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个小口,一名丫鬟模样的女子慌慌张张地探出头来,眼下两行泪痕还未干,又有眼泪倾泻而下,她颤抖着声音道:“娘娘,小将军快撑不住了。”
赵沐歌被拂面而来的寒风吹得一身僵冷,她艰难地侧头瞥了紫苑一眼,沉声急促道:“不是还有护心丹吗?”她的话音被席卷的寒风吹散,传到紫苑耳朵里已是浑浊不清。
寒风烈烈,不断有风吹进马车内,鼓鼓作响,紫苑支吾了一句,忙拉紧布幔,生怕灌进来的风冻到了车内之人。
凤冠霞帔戴身的俏丽女子,明黄的凤袍是她至高无上的身份象征,想不到明耀一生的侯门嫡长女竟落如此下场。
赵沐歌怎么也不愿相信,她相敬如宾多年的爱人,竟然亲自命人毒害了她腹中的骨肉,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却在现实世界中真真实实的发生了。她狠狠地攥紧双手,竭尽全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
功勋一身的父亲,先帝亲封的宁远侯爷,绝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般不堪,一个清正廉明了一辈子的人,如何会去做叛国这等苟且之事?这其中,一定是有何隐情……一定是……
赵沐歌唇边勾起一抹苦笑,一双明澈的眼眸盈满了泪水。
马车一直开到了宁远侯府正门口,才急急停下。
赵沐歌恍恍惚惚地跳下马车,差点没能站稳。
宁远侯府朱红色的雕漆铜门大敞,积雪覆盖了门楣上的金边匾额,早已看不清匾额上的字。
几名小厮手提几顶大红灯笼,正费力往门前挂。
立于一旁指挥局面的王嬷嬷,根本没注意到门前停了辆马车,扬手指了指拜放在一旁的新匾额,叉腰训斥道:“诶,这匾额怎么还没挂上去,待会儿夫人要怪罪下来,你们可担待不起。”
“王嬷嬷,咱先把这灯笼挂上,明天可是小姐新婚之日……”
一言一语传来,赵沐歌几乎立马就要瘫软在地,眼前高挂的大红灯笼和地上摆放着的新匾额,无不证实着小太监的话,她的眼泪一下子急涌而出,自脸上滑落的殷红鲜血混着泪水淌落在地,洁白的雪地里漾出一朵朵鲜红的血莲花,显得分外刺眼。
“新婚?谁要新婚?”赵沐歌神色呆滞地望着王嬷嬷,艰难吐出几个字,“为什么……要换下匾额……”
王嬷嬷和那几名小厮闻声转过头来,待看清了来人,皆是一声惊呼。
惊呼过后,王嬷嬷立马恢复了平静,也不见行礼,只是无比嫌弃地扫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哟,这是什么风把咱们皇后娘娘吹来了。”
赵沐歌跌跌撞撞的进了宅院,木然地扫了眼一片杂乱的前院,胸口剧烈起伏着,每呼吸一次都像是费尽全身力气,像是失了心神般,目光涣散,嘴巴张张合合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紫苑面色青白地胡乱跳下马车,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她连滚带爬的来到赵沐歌身边,拉扯着赵沐歌的裙摆哭喊道:“娘娘……小将军……他……走了。”
“紫苑,这都是怎么了?”赵沐歌意识迷离缥缈,耳畔一阵阵轰鸣声嗡嗡作响,她伸手去触碰疼痛的伤口,刺心的痛感酥麻了整个身体,她多希望这不过是场没有醒来的梦魇。
紫苑来不及抹泪,爬到赵沐歌身边,哽咽道:“小姐……都错了,这一切都错了。”
赵沐歌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目光痴然。
不远处一名着一身素白锦袄的女子带着几名婢女正向她款款走来。
盈盈笑声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前院之中,凄凄沥沥。
“别过来!”紫苑朝来人喝道。
素白一身的女子清丽若仙,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见紫苑发狂的模样,那女子嘴边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她一步步逼近,在离赵沐歌不远不近的地方方才停下脚步,眼睛里满是同情。
她假意喝斥道:“王嬷嬷也真是,怎么能让我们高贵的皇后娘娘跌坐在地上呢?”
赵沐歌呆呆的抬眼望向来人,她面前站着的这个素雅佳人,正是她朝昔相处二十多年的嫡亲堂妹,赵沐歌顿时像发了狂般扑过去,双膝磕在青石板上,也毫无知觉。
赵沐歌睁大了双眼,似是不敢相信道:“倾柔,告诉本宫,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救救父亲,去救救他,姐姐求求你了。”赵沐歌一时急得语无伦次,半伏在地面上苦苦哀求道。
赵倾柔被她这一突然之举骇得不轻,忙吩咐婢女上前阻拦。
紫苑顾不上哀伤,一把拂去眼泪,忙去扶起赵沐歌。“娘娘,不要求她,她配不上。”紫苑朝赵倾柔呸了一口,恨恨而道。
赵倾柔厉色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主仆二人,冷声笑道:“紫苑,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兴许大姐姐求我,兴许我能在皇上身边说上几句好话,厚葬大伯呢。”
赵沐歌瞬时失了神,恍惚道:“他……真的那样做了……”
紫苑将赵沐歌揽在怀中,愤恨地望着赵倾柔一眼,再看向赵沐歌时,才发现她身下淌满了血水。
怀中人瑟瑟发抖,三天前才经受了丧子之痛的赵沐歌,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赵倾柔微笑道:“我都好些天不曾见过皇后娘娘了,别让这丫头在这影响我跟娘娘说话。”
她一声令下,三两奴婢立即应声而动,这样的动作仿佛已是做了无数遍,紫苑根本来不及闪躲,赵沐歌甚至来不及拉住紫苑的衣角,就眼睁睁的看着紫苑被拖拽而去。
“放开她!”赵沐歌倾尽全力在雪地里往前爬了几步,她的身上好几处伤口不断地淌出血,在雪地里留下一大片血迹,她朝着紫苑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绝望地嘶叫声。
赵倾柔烦闷地踢了赵沐歌一脚,继而作出一副怜悯神态,柔声道:“娘娘,您是专程过来给妹妹我送嫁么?”她抬眼看了看天,又低头继续道,“不过,大伯父,这个时辰恐怕是已经上路了。”
女子清婉笑声极其刺耳,赵沐歌身子又是一软,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提不起任何力气,又瘫坐在地上。
赵沐歌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堂妹,想起那张莫名传至她手中的纸条,终于明白。“你因本宫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本宫看到这一切?”
赵倾柔轻轻掩唇,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形,笑道:“我的好姐姐,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呢?如今我们一家总算是熬上了头,再也不用苟且而活了。再说,通敌叛国可是大罪,宁远侯怎能逃过此难?赵沐歌,这些年我们一家受够的气总归是干干净净的还给你们了。”
赵沐歌面如死灰,她呆滞地望了眼前春风得意的女子很久很久,久到大雪已经落了她满身。
赵倾柔望着面前的疯妇,只觉得心中不够畅快,神色倨傲地斜了她一眼,补充道:“你以为单凭我父亲一人,能做到如此地步?若不是皇上亲口明示,谁敢动宁远侯?”她顿了一顿,“你知道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她又讥讽笑道:“你错在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长久以来,你只是他拿捏在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你以为那是爱吗?”
赵沐歌早已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皇上的旨意?她的意思分明是在说这一切结果都是皇上的旨意么?
怎么可能?这一定是赵倾柔为了气自己而编造的谎话!
赵沐歌使劲摇头,“不可能!”她还是在极力维护着心中的爱人,她倾尽一生去爱的人。
赵倾柔见她仍不死心,浅笑着从袖口拿出一样东西,随手扔在赵沐歌跟前。“姐姐既然信不过妹妹的话,那就自己看吧。”
浅黄的锦布顺着地面滚落展开,上上方方正正的黑字扫进赵沐歌眼中,她的眼眸像是蒙上了尘埃,晦暗不已。
赵沐歌死死地盯着那锦布良久,“噗”出一口鲜血。
好一个结党营私,好一个谋朝篡位。
原来,这便是她爱了一辈子的人,给自己最后的恩赐。
赵沐歌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她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用尽其能,便可随意舍弃的棋子。
“大姐姐如今也不必惊讶,我隐忍了这么多年,陛下也该给我一个名分了。”
可笑,真是可笑。赵沐歌仰头长笑,响彻天际的悲戚之音幽幽扬扬,惊得人直冒冷汗。
赵倾柔见她如此疯癫模样,往前走了几步,纤纤细手抚上赵沐歌散乱的长发,微微笑道:“姐姐以命陪嫁,我这个做妹妹也算是知足了。”
她盯住赵沐歌的眼睛,又道:“原先别人都说姐姐那双眼睛清澈透亮,美丽至极,真叫我心生妒忌呢,那我就让你尽早去和家人团聚吧。”
赵倾柔话音刚落,便见两名身形肥硕的嬷嬷上前,应允着的点了点头,随即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玉簪。
赵沐歌突然眼前银光一闪,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难以忍受,有鲜红的血水从眼框流下,眼前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宁远侯府内,传出女子一声又一声凄凄沥沥的惨叫,这声音越来越弱。
白衣女子缓缓站起身,望着一片鲜红的雪地,欣然一笑。
那地上痛得撕心裂肺的女子,以血为咒,心中无声立下毒誓。
若有来世,负我之人,必当血债血偿。
赵皇后殁了,据说那一夜,京都城大雪呈现着鲜红的颜色,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