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敞贡禹王吉三人正不知是不是该下跪,白衣青年开口了:“不知少翁兄和子阳兄也来到了张大人的府上,黄大人与我贸然前来,想是打扰了各位,多有冒犯。”
“黄大人?”张敞马上反应过来这黄大人所指的就是刘询,连声道:“无妨无妨,黄大人与王乐司快快请坐。”
那位白衣青年乃是秀才王褒,因其善诗歌辞赋,被推选为宫中司乐,负责编辞作曲。
刘询入了座,笑尘上茶,他也品掇几口,很是随意,可张敞贡禹王吉这三位可随意不起来,不知皇上想要作甚。转头看向王褒,见王褒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无法从他这里猜出皇上的来意。
张敞则更是紧张,在场的除了笑尘,都认得皇上,皇上此番来访,又故意隐姓埋名,必是冲着笑尘来的。笑尘这小祸害,这回可要给我担待着点啊,要还是一副吊儿郎当样冲撞了圣上,我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正当众人不知该如何时,王褒先说话了:“在下此番前来,乃是寻一知音。”说罢便自行把琴置于桌上,起手便弹。
笑尘见他指尖轻拨,便觉有一股暖流缓缓淌入心扉,这股暖流来势甚大,却不觉汹涌,如一汪湖面,平静无波,却将天地都映入其中。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木荣木枯,那汪清水却依然,淡看风云变换,默闻生息不止。忽地飞来一只蝴蝶,轻轻在湖面上一点,阵阵涟漪从湖心盛开,那蝴蝶忽高忽底,时而拂过水面,扬起一串珍珠,时而迎风嬉戏,夕阳的光辉在它的翅膀上镀下金边,整个画面就此鲜活起来。或许明日这只蝴蝶便将入土,可这又何妨,此时的它游戏天地间,仿佛周遭万物为己而生,这一刻的精彩,便是这一汪湖水历经万年也不能及。
一曲终了,众人皆醉,笑尘半晌才回过神来,直直地看着王褒,问:“此曲,可配了辞?”
王褒也直直地回视笑尘,淡淡道:“有了辞,才有了此曲,姑娘可愿与在下一和?”说罢也不等笑尘同意,双手又抚上了琴弦。
笑尘起身,张口轻唱:“临百丈,观世事无常,芸芸众生,尽头不过亡。莫彷徨,霞光做红妆,万里河山,皆做我衣裳。品沧海,闻风云更改,朝生暮息,昨日不复来。随自在,天地尽开怀,红颜不老,万古不我埋。”
唱罢,笑尘笑了,笑得自在,笑得逍遥,笑得酣畅,仿佛自己便是那蝴蝶,天地间,任我遨游。王褒也在笑,笑得平静,笑得惬意,笑得满足,自第一次听得贡禹复述她的临时辞作,他便见到了那一只蝴蝶翩翩起舞,此刻听了她补完下阙,他明白了,那一只蝴蝶触动的,是自己万年平静的心湖。
众人半晌皆无声,“啪啪啪~”刘询先开始鼓掌,剩余三人也才回过神来,纷纷称好。刘询看着笑尘问道:“这位便是张大人的千金张笑尘姑娘吧,果然胸怀不亚于七尺男儿,好,好啊~”
“笑尘献丑了,黄大人见谅。”笑尘微微欠了欠身。
“无妨无妨,张姑娘,我有话要问你,你且畅所欲言,莫要顾虑,可好?”刘询问。
“黄大人要问何事?笑尘不才,但也当知无不言。”
“听你辞中所云,可是说世事无常,人既无力动天,不如及时享乐?”
“正是。”
“可若是如此,人说玩物丧志,众人皆享乐,不事生产,岂不荒唐?”刘询略带笑意地说。
“黄大人此言差矣,众人所好之乐皆不同,玩物不一定丧志,有人以丝竹为乐,为行乐,此人须是钻研乐理,若将此人收入乐坊,则可能会谱出一段名曲,流芳百世。有人以习武为乐,为行乐,此人须练勤加练习,若将此人置于沙场,则可能成为名垂千古的将领。有人以作诗为乐,为行乐,此人必熟读经典,若得人推荐,则可能写出一部旷古名作。有人以金钱为乐,为行乐,此人必是精于算术买卖,若能将此人招入商会,则可能会成为一代名贾,造福一方。众人本就皆行乐,若能将众人之乐皆转于有用之途,何愁众人不事生产?”
刘询闻言,与张敞等人眼神相对,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赞许之意。后来宣帝在甘露年间召开儒家经学会议,各派文人畅所欲言,又调整工商,一时间,各行各业,百家争鸣,为后人所称颂,宣帝的这番举动,可以说和笑尘今日所云不无关系。
刘询接着问:“那你是以何为乐?”
“黄大人莫要取笑,笑尘以四处游玩为乐,承蒙爹爹不弃,一边放任笑尘,一边从旁点拨,这才让笑尘识得人生百态,小有了一番作为,若无爹爹,笑尘只是个顽劣孩童而已。”笑尘回答得颇为认真。
张敞倒是没料到笑尘会说出这么一番言论来,心下很是感动,眼眶都有些潮湿,心道:“这小祸害懂事了啊~”
刘询又问:“那么照你说来,当今天子该如何行乐?”
“这……”笑尘不免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今日就我等几人,不会外传。”刘询这么一说,剩下的人都默默点头。
“恕笑尘直言,人人皆可行乐,但天子不可。”
刘询一愣,问:“为何。”
“因为天子不能作为个人而活,他必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天子一言一行,举手投足,便是千万百姓的生计,如此大事,岂能以乐视之?”
刘询皱眉,道:“那么照你所说,天子便活不精彩了?”
“也不尽然,天子乃万民之首,若天下皆乐,则天子乐。”
“这便要如何去做呢?”
“恕笑尘不知。天下何其大,天子纵能走遍天下,也不能探得万民。笑尘只知,天子这个词,并不单指皇上一人,而是指代了皇上,大臣,以及所有的地方官员们。皇上是天子的心,京中大臣是天子的臂膀双腿,地方官员们则是天子的眼,耳,口,观万里江山,闻百姓之音,传天子之诏。天子不是一个人,因此天子难以行乐,不能行乐。不过,”笑尘眼睛一转,“皇上若想从天子之心的位置上下来歇息片刻,便与普通百姓无异,自然是可以行乐的。若成天背着个大负担,哪里撑得起天子庞大的身躯?”
“好,好,说的好。”刘询不由赞叹,“张姑娘正是有了此番见识,才能如此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我甚是羡慕,多谢张姑娘直言了。”随即刘询转身向张敞等三人道:“今日冒昧前来打扰,不久留了,告辞。子渊,我们走吧。”
刘询带着王褒离开,笑尘开口道:“恕笑尘冒昧,黄大人,可是单名一个询字?”不然怎么就凭你一句话,便可恕了我随意谈论天子之罪?笑尘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询,面露微笑。
张敞一听这句话,后背衣服连湿了三层,要命了,怎么连圣上的名讳都直呼了,我的脑袋啊……祸害,十足的祸害……张敞惴惴不安地看着刘询。
刘询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王褒则是定定地看了笑尘一眼,抱起琴时微微触动了琴弦,发出的一阵不规则的音响却在笑尘心中激起了一朵水花。王褒转身,却又回头,四目相接之时,两人又同时笑了,罢了罢了,此时哪还需要什么言语。
待两人走后,张敞才又觉得自己的脑袋长了回来,于是笑尘免不了吃了一顿尺子,而张敞的手又免不了劳卫氏上药了。
是夜,御书房中,刘询与一位年逾五旬的长者正在交谈,那位长者须发花白,却精神抖擞,长者开口道:“皇上今日亲自观察下来,觉得如何?”
“心高而不傲,志大而不空,目远而不虚,性莽而不失。”刘询一边说着一边不住点头,“到底是他的女儿啊~知道了朕的身份,仍是不惊不咋,不卑不亢。”
“那对于臣的提议,皇上觉得如何?”
“朕准了,你照着拟旨吧。”刘询望着窗外,心道:“小蝴蝶,且给你一片天空,你可要好好地舞给朕看啊。”
第二天,笑尘接到了一道圣旨,封笑尘为特察使,赐蝶佩一枚,各级官员,见此佩都必须配合持佩之人,不得异议。
笑尘接过圣旨,喜出望外,这皇帝太有人情味儿了,哥哥派我做的那事,我正愁怎么去跟考工令那边说呢,这块蝶佩,雪中送炭啊~
朝中那些大臣也没有再参张敞一本,原因很简单,这些大臣气鼓鼓回家跟自己的夫人说起朝堂上之事,夫人们不由被张敞夫妇的恩爱之情感动,纷纷反过来指责自己的夫君,你看人家夫君愿意为妻子画眉,你不好好学着点,还去胡乱参人家一本,难道夫妻恩爱有错么?若是我眉毛受了伤,难道你就不愿意为我画眉了么?这一股子枕边风吹得劲道,直把这些大臣吹得个个闭了嘴。
结果,这件事非但没让张敞丢了官,反而让张敞这个名字在长安女性的心目中成了模范夫君的代名词,就连张敞给卫氏画的眉型也被长安女性称为“张敞眉”,竞相模仿,风靡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