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府上今日来了不少客人,胡农,顾前,还有东西市的一干商人和大户人家,其中便包括了字画店的田掌柜和公子田文启,酒店老板甘义,成衣店老板西门真,豫州刺史远亲宁玉,等等,个个都是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人物。张敞此番找他们前来,乃是因为桓宽大夫说服了宣帝“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大肆鼓励通商,如今长安城内流动商贩数量过多,因此张敞请了这些人来,是要与他们共同商议一套“通商守则”,以清不良商贩,护长安市集安全。
饭局过半,推杯换盏之间,这些人物倒也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张敞使人纷纷逐条记下,便起身问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最近长安偷盗事件不绝,不少小商贩都深受其害,对于这偷盗之事,各位认为该如何办理?”
胡农抢道:“自然是交由官府,严加审问,重罚,以示警戒。”
张敞微微一笑道:“各位认为胡县令此法是否可行?”
在座的互相一望,纷纷点头称是。
张敞说:“如此甚好。”随即神色一凛,大声喊:“来人,把在座的这些都给我绑上。”
话音刚落,便从四周刷拉拉出来了一群衙役,外圈还有一群士兵,手持弓箭,箭头齐齐指向了饭桌上的人。
在场的各位一下子便懵了,西门真支支吾吾说:“张大人莫要跟我们开玩笑。”
“本官像是在开玩笑么?”张敞神色严肃。
众人这才慢慢地清醒过来,看四周铁箭森森,心里直直发毛,暗暗叫苦,这位京兆尹可是早有准备,现在想逃都逃不掉啊。本来这些人心里还指望着哪个机灵点的家仆能回去报个信,可没想到刚才还温文尔雅,与张京兆在大庭广众下郎情妾意到令人作呕的张夫人却有一身好生厉害的功夫,一手一个把想趁乱逃跑的家仆给扔到了中间。
张敞道:“想跑么,这算不算不打自招?”
田文启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道:“张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知您快两个月了还没抓着盗贼,心里着急,但也不能这般派了士兵捉拿我等良民,您是想要屈打我们成招么?”
张敞冷笑一声:“屈打成招?本官从来不做如此没有节操的事情,今日既然要拿你们,本官自然心里有数,尔等是不是良民,怕是你们自己心里也有数吧?”说罢一挥手,两个衙役便上前要绑人。
田文启不服,大叫道:“张大人,小人没犯事,凡是要讲究证据啊。”
这时听得门外传进一句话来:“田公子这番表现,不知情的人怕真是以为你是被冤枉的,田公子演技如此卓越,倒真是和霞儿姐姐天生一对呢。”
来人正是张笑尘,田文启见到她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不是在牢里么?”
笑尘一笑,道:“田公子消息倒是灵通,笑尘昨日才被冤入狱,想是街坊邻居都未必知道这事,田公子何以对笑尘如此关注,知之甚详?”
田文启自知失言,闭口不答,笑尘接着说:“话说今天能招呼来这么多人,全靠了你田公子啊。”
笑尘此言一出,不仅田文启自己纳闷,在座的其他人也是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
笑尘脸上笑意更深了,从怀里掏出了一束红色的流苏把玩起来,田文启一看到这流苏,脸上便失了颜色。
“田公子,萧公子家的画你可寻着了?我可是一直没有食言,在努力帮你找啊,这会儿有人在你家帮忙找着呢,没准一会儿就找到给你送来这边了。”
田文启脸色愈加地白了,张敞演这一出事先并没有和胡农顾前商量好,他们两人今日前来,也真是以为张敞要探讨“通商守则”。这一番变故,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胡农刚才也是懵了,现在回过神来,便忙不迭发问:“这又是怎么回事,细细道来。”
笑尘接着说:“田公子,你要怪便怪你家那名家仆吧,白白地捏造了一个可疑之人出来。”随即笑尘向胡农行了个礼,道:“胡县令可记得,何不倒的钥匙是前一天晚上喝酒后到被绑去县衙这段时间内失了的?”
胡农点头道:“不错。”
“那胡县令是否也记得,何不倒说,他当天出门的时候钥匙还在,还是锁了门的?”
胡农又点头。
“这便奇了,何不倒当天挨了板子回去,又没有钥匙,如何进得自己的屋子睡了一晚上?”
笑尘此言一出,张敞在笑,胡县令了然,田文启则是一副懊悔的表情。
“由此可知,何不倒被窃是在晚上他回家之前,那么田家家仆所说的清晨见到的可疑之人便是捏造的了。而田公子那天早上去找何不倒,并不是因为要询问画卷一事,而是要取回自己前一天晚上前去偷盗时落下的一样东西。”
笑尘说着,扬了扬自己手中的流苏,转向了田文启:“田公子,当日你趁何不倒酒醉,偷了他钥匙,而后又见到萧公子将画卷遗忘在品月轩,便替他收起。我相信你本也打算第二天就将画卷归还,并不是想贪了下来,只是当晚你在偷盗时,摸出钥匙的同时便把这画卷上装饰的流苏给一起带了出来。第二天一早,你本想去归还画卷,却发现上面的流苏掉了,你便怀疑是掉在了何不倒家,急急前去查看,却正好遇上何不倒要去报官,你便只能另编了藉口,说画卷已失。田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田文启嘴唇都有些微微发抖,这时张敞接过话来:“于是本官便派人跟踪疑犯田文启,将与之频繁接触之人细细勘查一番,没想到还真是引出了在座的各位。”张敞说着从边上的一个小卒手里接过了一张羊皮纸,“不瞒各位说,今日本官派了人去各位的家中探访去了,这张羊皮纸上便是从各位家中寻出的一些物件,好似与前段时间失窃的物件十分相似呢。各位可是要本官一一念来?”
在座的都默不作声,只有田文启还指着笑尘,大声说:“他应该还是个犯人,犯人的话如何能作数?”
笑尘摇了摇头:“田公子,看来给你台阶下你都不要啊。你发现我在查你,便串通霞儿姐姐想要陷害于我,当时,你便在那床底下吧。我倒是佩服你的勇气,可是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张笑尘是绝对不可能去唐突霞儿姐姐的……”
“为什么?”田文启仍是不解。
张泊名此时也走上起来,忍不住道:“你张大眼睛看看清楚吧。”说着,他便散开了笑尘的发髻。
一头齐腰乌发随风飘摇,去了发髻,笑尘眉宇间的娇媚便再也掩不住,再细细观来,她那未施粉黛却已明艳的双颊,她那身着男装却显纤细苗条的体型,她那小巧的下巴,粉白的脖子,秀气的双手,她那一双灿烂的笑眼,此刻正带着嘲弄的意味看着田文启。
田文启惊得合不拢嘴,连连说:“你是,你是……”对,笑尘是女的,去你的**民女,去你的冤假错案!
不仅田文启惊讶,胡农顾前等人也觉得出乎意料,再回想映霞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不由觉得好笑。
这便是张敞和笑尘共同商议的计划了。由笑尘和李冰分头跟踪田文启和田掌柜,将与他们交往甚密之人的名单拟出交于张敞,张敞便再差人明察暗访,并诱以小利,收集了足够证据,锁定了若干人选,便计划在今晚将他们全聚拢来。同时张敞请示了宣帝,宣帝首肯,将张泊名麾下120名弓弩兵借予张敞,张泊名选手下精兵30余人,昨夜悄悄入城,埋伏在周围,以求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不留给他们任何的喘息余地。只是中途笑尘入狱这事是他们事先没料到的,于是便多了那么一出闹剧。
张泊名此时见李冰一脸震惊地看着笑尘,不由眉头一皱,再看边上的笑尘半男半女的装扮着实觉得别扭,就帮她梳起了发髻。
田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张敞面前:“大人开恩啊,小犬偷盗,并不是贪图钱财,而是……而是疾病所致。”
张敞听了倒是一奇,田掌柜继续说:“小犬十岁时,便有偷人物件之嗜好,不偷便浑身难忍,脾气暴烈,为了治他这个病,全家上下只要发现有他喜欢的,统统替他买来,可是……可是小犬依然……一旦发病,他便要偷,不是偷来的,他心里便不痛快……家里没办法,每当有人家被小犬偷了,家里便悄悄地给受害人家里送上点财务,以示补偿。”
泊名和笑尘听了也觉得新鲜,居然还有这样的毛病。田掌柜接着说:“小犬十二岁那年,有次偷到了甘老板家,被甘老板抓了现行,甘老板听说小犬这个病,也觉得新鲜。又见小犬已经自行钻研出一套娴熟的偷盗手法,说要他不报官也可以,但是偷来的东西他要分成。我们无奈,只得同意了甘老板的要求。”
甘义这会儿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也是不打自招了。
“之后在座的这些人便如法炮制,还培养了一批人专门用于偷盗,慢慢地就发展成了一个团伙,我几次劝他们收手,他们都不同意……”
田掌柜说着说着老泪纵横起来:“张大人,小犬还年轻,求张大人放过小犬,老朽愿意把张大人还未查出的人尽数招供出来。”
顾前之前一直没发话,此时却跳了出来对张敞说:“张大人,此事万万不可,您若对他网开一面,开了这个先河,便不足以服众啊。”
笑尘在一边冷笑一声:“京兆尹大人自有安排,顾大人这番担心什么呢?莫非?”
顾前听得笑尘方才的一阵推论,现在有些不太清楚笑尘的身份,不敢拿官压她,只得直了直身板道:“本官担心的只是违法乱纪之人不得严惩。”
“怕不是吧?何不倒被盗那天,顾大人本应去督察护城桥的维修,可是顾大人出了府衙,却直奔东市田家,不一会儿,田家便派了人到府衙接了田公子回去,东市鱼铺和米铺的老板都看到了这事,至于护城桥那边,自然也很快便能寻人问清楚顾大人当天有没有去。顾大人,这事您做何解释呢?”笑尘冷冷地说。
顾前没想到张敞真的连自己也牵扯了进去,膝盖一软,坐在了地上。
京兆尹府上,一百多个人,此时都默不作声,士兵的箭头对着桌上的人,而桌上的人则全看着张敞。
张敞缓缓地开口了:“各位所做之事,造成了十多户百姓家徒四壁,妻离子散,实在于理难容。”众人一听,纷纷泄了气。
“不过,”张敞微微一笑:“各位在各行各业都是顶尖的人物,每天都源源不断地给长安城运来物资,每天也有成百的长安百姓上你们店铺,本官若是把你们全抓了去,这些百姓要去哪里买这些物资,而你们店里的伙计以后的生活又如何着落?”
众人一听这话,不敢相信地看着张敞,这事居然还有转机?
“总的来说,你们造的福远远大过你们造的孽,而且本官相信,若此番放过你们,你们必然不会再犯,而是会更不遗余力地帮助本官造福百姓,是也不是?”
众人哪里敢说不是,连连点头。
“但你们有些同党,则纯属匪盗,频生事端,这些人,本官一定要抓,所以本官需要各位帮个忙,将这些人全部引出来,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宁玉怯怯地说:“我等今日被京兆尹招入府中,动静不小,怕是那些同党早已起疑,没有那么容易能引出来啊。不如……”
张敞见宁玉欲言又止,便鼓励道:“但说无妨。”
宁玉鼓起勇气说:“不如大人封我们每人一官半职,说起来今日我们前来是来领赏的,他日,我们也好藉口庆祝,将他们都引了出来。”
宁玉此话一说,胡农先坐不住了:“岂有此理,简直得寸进尺……”
张敞却摆摆手止住了胡农:“本来今日邀大家前来,就是为了商讨州与州之间通商之事,方才大家所提意见颇有价值,本官都记下来了。本官考虑于今年成立一个商会,专门负责管理此类事务,届时必要诸位帮忙,所以,封官也未尝不可。”
笑尘听得下巴都要掉了,开玩笑,不惩办犯人,还要封官,正待阻止张敞,泊名却拍拍她的肩说:“别冲动,父亲这么做只是为了安抚这些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引出同党,这些官职多半都是虚职,封了便封了,若是惊动了这批人,不能把盗贼团伙一网打尽,损失才大呢。”
笑尘这才明白过来,不由想起爹爹以柑桔为例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偷偷地佩服爹爹这放长线,吊大鱼的本事。
众人纷纷磕头称谢,顾前刚才一下子落到了谷底,现在又看到了光明,也跟着一起磕头称谢,可是张敞看着顾前,脸色一冷,道:“长安县丞顾前,身为百姓父母官,居然贪赃枉法,偷盗百姓鱼米,令人齿冷,来人,将其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顾前一愣,便被两个衙役押了下去,这才呼天抢地地喊:“大人,大人饶命,下官也可以戴罪立功啊,大人……”可张敞看也没看他一眼。
笑尘明白,顾前便是那只杀给猴看的鸡了。张敞是要让在座的这些人知道,虽然这次我放过你们,但只要我一声令下,照样能让你们在牢里过一辈子,所以答应我的事情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该如何做。再观在座这些,果然一个个脸色发白。
“疑犯田文启,”张敞又道,“偷人钱财,实属不容,但本官念你有心病,不将你投入牢中,但你必须投入县尉军中,好生磨练,没准能把病治了。”要是你敢在军中再犯,引起士兵群情激愤,那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当然这话张敞没有说出来。
田文启还没答话,田掌柜已经连连谢恩了。之后张敞又是一番交待,众人各自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元康三年夏,长安各大商贾在品月轩设宴,庆祝商会成立,品月轩内一番歌舞升平。是夜,众人散场离去,却见官兵手持弓箭将品月轩团团围住,一个个地检查背部衣裳,背上被那些商贾偷偷打了红色印记的人便不由纷说地全部绑上押走。这群官兵训练有素,来去无声,也不惊扰百姓,剩下那些没被抓走的,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三天后,宣帝下诏,长安盗匪已经尽数抓获。百姓闻诏,皆大欢喜。
同时一道圣旨颁到了京兆尹府,赏黄金百两,锦帛百匹。张敞收下后,尽数发放给家境有难的百姓。一时间,京兆尹张敞的名字传遍了长安,被百姓交口称赞。
就在这普天同庆之时,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的两人却进行着如下的交谈。
“经你观察,张敞此人如何?”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者。
一名文官打扮的人说:“果然如传言一般,不按常理办事,观其言行无稽,却取舍有道,自有分寸,是个不可多得之人。”
“嗯,那此事便这么定了”
“大人且慢,属下则觉得比起张敞来,另有一人更值得注目,虽此人现略显莽撞,尚不如张敞老练,但假以时日,必是如启明般明亮之星。”
“哦,此人是谁?”
“张敞之女张笑尘。”
而此时,这位被谈论的张笑尘正粘在哥哥的怀里甜甜地睡了过去,只留得张泊名一脸无奈而又宠腻的笑。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