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找的是我。”妙韵从屋顶一跃而下，如烟岚一般轻巧地落入院中。
这怎么可能？柳致一脸疑惑地看着院子里的这个小童子，且不说他的外貌稚嫩，首先其性别就不对。而反观柳致身边这具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白骨则是一脸的恍然大悟。
院子里的风越发大了起来，梧桐树上那几片单薄的叶子显然经受不起这样的磨难，随风而去了。
那是一只大鹤，羽作黑白而丹顶，自夕阳处来，振翅间搅动天地风云。
柳致目视这鹤由远及近而来，却失神于那黑白分明的羽翅之间，心神恍惚处只觉这天地万物之色彩尽皆褪去，只余黑白二色。而这片黑白世界又无端泛起涟漪，黑山白水混而成一，万物之形尽去，色泽亦作灰蒙。柳致身处此混沌世界，心中无端生出惊怖。
这并不是那鹤妖有心之过，而是她多年夙愿终于达现，一时间内心激宕无法控持妖心而导致了轻微的形神散溢。这对于寻常修行者来说并无什么影响，但柳致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当即便困于妖仙之心中，若是久不能出，那就会如同白月初一样心神受损，甚至就此死亡。
“姐姐你好狠的心呐！”一道清丽的女声在柳致耳边炸响，使其从恍惚中回神。柳致环顾四周，山林依旧、夕阳依旧、身处的木屋小院依旧，只是与片刻之间相比，天边少了一头大鹤，而院中多了一位美人。
这位美人一身黑白羽衣，满头青丝高盘直冲霄汉，原本就高挑的眉目，此刻因怒气而更显凛厉她并未注意到一旁有个凡人因她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面对久别重逢的“姐姐”，这位鹤妖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她对着妙韵怒喝道：“姐姐你竟忍心抛下我一人离去！你看看你现在，又是一副什么鬼模样！”
这位美人虽然满脸怒容，语气也是咄咄逼人，但是柳致却能听出她实则是色厉内荏，那言语间强烈的悲叹、哀婉，即使迟钝如他也能清晰感受。
“云儿，一别多年你还是如此性急，至于我这副模样……”妙韵在那鹤妖面前转了一圈展示，“近来我有感阴阳化生之道，遂能逆转阴阳化形，只可惜我灵韵有损，只能维持稚子之形。”
“姐姐，你既能化生阴阳，那……”被称为“云儿”的鹤妖闻言有些激动，语气里有着莫名的希冀。
“不，云儿，我快要死了，只是想着在死前见你一面，也好让你放下。”妙韵摇了摇头，打断了鹤妖尚未说出口的话。
“不！姐姐，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你不会死的！”高挑的美人突然蹲下抱住了面前的小童子，柳致看到她细长的眼眶里泛起水光，而后滑落。
“傻孩子，没有办法的。你看，我已经无法保持血肉之躯了，消散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如今我既然已经见到了你，那么我就可以无忧地去了。”妙韵用他小小的手掌安抚着鹤妖，并向其展示自己已经有些透明的身体。
柳致这才发现妙韵竟然已经不再是初见时血肉分明的身体了，而是更像水组成的，隐约能看见对面的风景，他张口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把这段时光交给了面前的两人。
“姐姐……”鹤妖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跪坐在地上。
“不要难过云儿，世间万物总有一死的。”妙韵褪去了男童的身形，在一片水雾中化出她原本的样貌——同样是一位美人，披散着的长发宛如清晨的雾，眉目间有一种悲悯之情，又有一种圣洁的气息，她是庙宇间高高在上的佛，又是人世间平凡无奇的人。她的身形淡渺，若方才的童子是水铸就的身体，那现在的美人则就是由雾汽组就。
“云儿，往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我们因缘而聚，如今也到了应缘而散的时候了。”妙韵扶起地上的鹤妖，轻轻拥抱她。
“呜呜呜……”鹤妖感受着这个清凉而又温暖的怀抱，想着从今往后都不能再拥有了，她的姐姐，启迪她、教导她，伴随她一生成长的姐姐，就要不在了。她虽然是世上人人敬畏的妖仙雪云，她的“轻云”剑可以斩尽世间一切有形无形之物，但她终究还是无法挽留住这个怀抱……
“再见了……”妙韵在雪云耳边轻声道别，她的心愿已了，也就无力支撑这早就应消散的灵智与形体，在鹤妖的怀中化作了浓雾四散。
“不——”雪云一下子失力跌倒在地，感受到那具本就轻盈的身体化作无法把握的雾气，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若是可以，雪云愿意用自己的死亡来换取妙韵的生，比起凶戾的鹤妖，一位温柔的水灵更值得存在于世吧？但周所周知的是，生命从来都只有一次，谁也无法代替他人的死亡，即使是妖仙也不行，死亡本就是天地间最为寻常的事。雪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自己怀中的这团雾气消散，她紧紧地抱住，仿佛想要将其挽留世间，但却如执拳水中，把握得越紧，手中的水就越少。
柳致看着自己院子里这位哭泣的妖仙，宛如凡间最无助的柔弱少女。妙韵的死，仿佛把空气也变得湿润了，柳致感受到有雾气进入了自己眼眶，越积越多，直至汇成涓流……
不仅仅是柳致，这天下间所有的修行者都感受到了此刻空气中的变化——那股淡淡的悲悯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无端生出的哀伤。
遥远幽深的山林间，人世繁华的灯光处，这万千年来无数受过这位水灵恩惠的人，在得到这样的讯号后亦如雪云一般哭泣起来，他们知道，久远以前站出来像母亲一样保护他们、如师长一般教导他们，使他们能够成就今天的，那位立誓要普渡世间一切有灵众生的慈悲之母，死去了。他们在恍惚间看到这位妖仙即使是死了，也要化作水雾润泽一方水土……
伽蓝寺中，一位小沙弥感应到这番变化而久久不能进入禅定，他急忙去询问自己的师傅“妙相”大师：“师傅，我今日心中忽感悲伤，久久不能禅定，不知是何缘故？”
“明尘，这天地间有一妖仙曾在众妖被痴迷于神通法力之辈肆意捕杀之时站出来保护他们，教导他们，她在天地间发下宏愿，要普渡世间一切有灵众生。”妙相大师并没有回答小沙弥的疑问，而是和他讲起来久远之前的故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位妖仙叫什么？”小沙弥有感先辈的宏伟誓愿而双手合十咏颂佛号。
“她是一位水灵，名为‘妙韵’，被世人尊称为‘慈悲之母’。”妙相和尚顿了一下，看向远处天空的晚霞说道，“今天，她死了，而她的慈悲早已与天地融合，所以你心感悲伤。”
“啊！是谁害了她？”明尘不禁惊呼起来。
“是她的慈悲。”
“慈悲也会害人吗？”
“不，慈悲不会害人，只会渡人，她用死来成就了慈悲。阿弥陀佛！”妙相合十向着那水灵消散的方位深深弯腰。
“阿弥陀佛。”小沙弥似懂非懂，不知慈悲为何会反害了那位菩萨的性命，也只跟着自己的师傅道了一声佛号。
……
无名的矮山上，妙韵的身陨地，雪云突然止住了哭泣，她双臂张开如翅，在这院子里招来满山的大风，风在山间放肆地奔跑，一些脆弱的枝叶与小树被毫不留情地折断，这四面八方的风在向一个地方汇聚——山腰的小院，确切得说是院子里鹤妖的双臂之间。
“你在做什么！”白月初挡在柳致面前，为他挡住了大风，大声质问雪云。
那鹤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白月初，并未回话，自顾自地聚拢满山大风。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功夫风便停了，鹤妖雪云的手中多了一滴晶莹的水珠，她起身托着这滴水来到池塘边，默默端详了良久，然后将其投入池中。
“你知道这样做妙韵也不会活过来的。”白月初向着池边的雪云说道。
“小子！这是你的地方吧？我把姐姐的灵性之种放到你这池塘里了，若是她有什么闪失，我必拿你是问！”雪云转过头来，方才脸上的温情一扫而空。
“是……”柳致方沉湎于天地间的悲哀之中，失神间不自觉流下两行清泪，此时被雪云一语惊醒，看着这位高傲的鹤妖，一时竟不知所言。
“哼！”那鹤妖看着柳致痴呆的模样轻哼一声，重又化作大鹤，向着夕阳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