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年,七月夏。
当临安人还沉醉在暖风熏酒的杭州城内高颂着“绍祚中兴”之时,郾城郊外却又是一幅不合时宜的惨绝景象。
完颜兀术自顺昌之败后一直龟缩养息,忽得到盖天大王完颜赛里的援军。在探知驻扎在郾城的岳飞兵马不多后,率众直扑郾城,企图一举全歼岳家军。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是郾城乃至于整个秦岭淮河以北最真实的写照。热风袭来,夹着着腥臭与腐烂尸体的气味弥漫着饱受战火摧残的郾城,令人窒息。
郾城城头,一中年男子迎风而立,呆若木鸡的看着城下,那里除了漫天的黄沙还有无数的尸体,无数为了光复北方舍身的仁人志士,当然还有惨死在这场大战下的无辜百姓。
烽火台上的燃气烟雾慢慢吹向男子的眼睛,那深邃而又坚定的眼里竟有一滴清泪落下,滴在白袍之上,融入血迹之中,悄无声息。
再看白袍盔甲上遍布着的猩红血迹,只叫人胆颤心惊。男子也不在意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味,用沾满血迹的衣袖狠狠的揩了揩焦黄而又沧桑的脸庞,沉声向身旁一人问道。
“云儿,郾城被围几日了?”
“回父亲,完颜兀术围城已有十日,如今城中粮草竭尽,怕是撑不过三日。”
回话的少年名叫岳云,二十年纪,身材挺拔,身上亦是沾满血迹,俊俏的脸庞上露出一股忧思。嘴角吞吐的话语在看到中年男子眉头紧皱后生生的咽了下去。
中年男子便是大宋中兴四将之首,岳家军的主将岳飞。
沉默良久,岳飞回过头来,重重叹息一声。
“云儿,你是不是又想劝为父与那金贼决一死战?”
“父亲,孩儿遵从你的命令。只是现在除了坐以待毙之外,突围才是最好的抉择。”
岳飞眼含深意的看了一眼岳云,眼角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怜惜,但随即正色道:“你以为为父不想突围吗?只是一旦为父离开郾城,这郾城大大小小数十万百姓岂不是要葬身火海?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弃郾城百姓于不顾。”
“前方发来探报,开封一战,右神武军损失惨重,如今伪齐刘豫完全掌握了河南等地。如果岳家军再不突围,大宋神武军将毁于一旦。另圣上对于岳家军久居郾城毫无作为颇有微辞,临安已经连下三道圣旨,要求父亲班师。”岳云将手中长剑横亘于身前,重重作揖。
岳飞枯黄干瘦的嘴角略微顿了顿,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但还是没有说话。显然他还是不愿意放弃郾城。
“父亲,金军已经在淮河架起木桥,大量粮草和攻城器械也都向淮河边运去,怕是要对临安下手了。”岳云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宋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中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如果我今日放弃郾城,岂不是大宋的人口国力又少了一分?”
“可是难道父亲要放弃临安吗?临安一破,大宋就亡了。”岳云单膝跪地,啜泣道。
“是啊,大宋快亡了,亡了。”岳飞拔出腰间长刀,仰天长笑。
笑的渗人,笑的凄凉。
刀上有名,名艮岳。
艮为阳,岳作山。
当年武当山老道耗费七七四十九天,昼夜不息,打造此刀,赠与岳飞。
为的就是岳飞能够光复北方,击退金贼。
可如今,大宋缩居南方,不敢出秦淮河。
“临安人是人,这郾城百姓便要命如草芥吗?啊?他们整日观月赏花,就得让天下人陪葬吗?”岳飞再也没能忍住,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周围士兵见此,无不是偷偷抹泪。
忽而岳飞将手中长刀重重的插入城墙之上,刀口之锋,入城三寸。
“我岳飞不配此刀。”
“传令,岳家军今日突围,班师回朝。”
“父亲。”岳云吃重的喊了一声,跪着拔起长刀,双手恭敬高高举起。“请父亲三思。”
“啪嗒。”岳飞将长刀打落在地,用极具发狂的声音喊道:“你要违抗军令?”
“末将领命。”岳云匍匐在地,啜泣不已。
“还有何事?”岳飞疑惑的看了一眼岳云,略有不满。
“二弟醒了,父亲要不要去看望一番。”
“今日我抛弃郾城数十万百姓,用我一子陪葬,也好让百姓们走的安心,等我完成夙愿,自当引颈谢罪。”
岳飞转过身去,声音颤抖,雄伟的身躯此刻也变得单薄,没有人能看得清铁骨忠义的汉子眼角的清泪,也没人能明白他做出这个决定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
岳家军终究还是抛弃了郾城,仅仅为了临安那一人的安危。
夜将黑,铁蹄阵阵离去带起的黄沙被风吹入郾城,也暗示着这座城将迎来毁灭。
…………
在得知岳家军撤出郾城之后,城内顿时人心惶惶,家家户户紧闭房门,在幽闭的房间里暗暗的数着时间,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时间惊天动地的哭喊声,鸡飞狗跳的嘈杂声是这个死亡之城最后的狂欢。
而在郾城城头旁的箭楼旁,一个少年睁开了眼睛,看着空无一人的城头,两行清泪无助的流下。
良久,少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到城头,站立。
透过点点夜光能够看出,少年十四五的年纪,身材单薄,面容消瘦,但却不失英武,眉宇间的一字长眉暗示着他的坚韧。
默默地,他捡起地上被岳飞丢落的长刀,仔细的擦拭起来,直到刀面一尘不染。然后从长袍上撕下一角,闭上眼睛吃痛的咬破中指,在衣角上重重的书写着。
那衣角郝然一个鲜红的岳字,岳家军的岳。
待到书写完成,少年这才满意的露出一个笑容,很天真,很单纯。
“轰隆,轰隆。”震天动地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像是来自于地狱的呼唤。
少年坚定的走下了城楼,没有一丝犹豫,因为他知道,他的敌人来了。
战马的嘶鸣声与响彻天际的战鼓声越来越近,死亡的气息也愈发浓厚起来。
一人,一刀,一旗。立于城门前。
渐渐的,黑压压的大军将郾城围得水泄不通。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黄沙开阔的地面对于金军来说毫无阻挡,但是就这数万大军却被堵在了城门口。
“来犯可是完颜兀术?”少年稚嫩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传到面前十步远的金军耳朵里。
“小子你是何人,竟敢直呼大元帅之名。”从那黑压压的大军之中,一人跃马而出,举起大刀朝着少年扑了过来。
“哼,不过是些屠羊宰牛之辈罢了,也敢自称大元帅?”少年面对来者毫不畏惧,极尽嘲讽。
“找死。”金军一片喧哗,直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先前跃马而出的将领也是怒目圆瞪,举起长刀就朝着少年砍将下去。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长刀就要落在少年的脑袋之上,一道懒洋洋带着嘲讽的声音从金军中传出。那金军也让出一条两人宽的通道,数人纵马而出。
当前一人十六七岁年纪,金甲白袍,头戴顶冠,嘴唇嫣红,身材魁梧,脸庞英俊带着狡黠,纵身棕黑色汗血宝马来到少年身前,奸笑道:“方才是你说我父帅是屠羊宰牛之辈?”
少年虽然刚才躲过了一劫,但也被长刀在颈上划出一条细长的血痕,当下抹了抹颈子,有些惊魂未定。却很快缓过神来,看着来人不屑说道:“让完颜兀术出来,我手中宝刀不斩无名之辈?”
“哈哈哈,真是狂妄。小子,听好了。我乃金国大元帅之子,前路先锋完颜风是也。你又是何人?”
“岳家军麾下平北军岳平。”少年平淡风轻的说道。原来少年正是岳飞的儿子岳平。
“我道是谁?原来是败军之子,我说岳飞那个缩头乌龟不仅抛弃了整个郾城还抛弃了自己骨肉,当真是英雄好汉啊。”完颜风皮笑肉不笑。
岳平被完颜风激怒,气血冲头,高傲的岳家军血骨在此刻全数爆发出来,带着仇恨与愤怒朝着完颜风冲去。
只不过瘦弱的身板经不住完颜风的一鞭子便被抽倒在地,岳平吐出一口鲜血,吃痛的站了起来。
“岳家军尽是些废物。父帅已经追击岳飞而去,相信不久你们一家老小便能相聚九泉之下了。”完颜风话语刚落,一阵哄笑声爆发出来。
岳平只觉得自己生不如死,想将眼前可恶的完颜风碎尸万段,却有心无力。于是横下心,举起艮岳,横在自己脖颈之间,大骂道:“金贼,小爷做鬼也要将你们扒拉掉一层皮。”
艮岳慢慢的从脖颈间滑过,这也是他最后的一丝尊严。
就在此时,一阵妖风大作,突然自天际之上一人跃下,爽朗的声音传来。
“来日斩军杀敌光复北方的大宋好男儿怎能说死就死?”
在岳平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好像看见了一白袍童颜鹤发的老者单臂挥退了数万大军。
…………
绍兴十年,七月夏。
郾城被屠,岳飞背负上弃城而逃的千古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