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寂静的夜。
一座古老的祠堂里。
一个人,谁?朱倪亨。
被寨子里的乡民押着,丢进来的。
从落满尘土的一小扇破烂窗户,给粗暴的丢了进来。
本来,祠堂是有门的,可门上那锁,大概因为日子久了竟然锈住了。
阿秋他爹,那个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硬是连根钥匙都没插进,戳套了好一阵,烦了。
在一堆乡民的怂恿之下,朱倪亨像被丢建筑垃圾一样,给抬着,摇荡着,稀里糊涂地就被从那扇布满灰尘的小窗户给扔了进来。
在昏暗的祠堂,阴凉的地上,翻滚了几个,最后如一滩烂泥般,四仰八叉地仰翻在地。
透过那扇破败的小窗户,朱倪亨瞥见那群粗鄙之人,笑了,笑得还那么夸张。
最夸张的要数阿秋他爹,旁边的那个被叫做黄精瘦的猥琐男人,连牙槽都露出来了,一口黄牙不忍直视,当门两颗还是鲍牙。
接下来,这个黄精瘦做了一个让朱倪亨很是厌恨的举动。
这黄精瘦大鲍牙,死坏死坏,居然不知从哪捡拾来几根木条,抡着个大锤,哐当几下,把破窗给从外边钉死了!
完了,自己都想着待这伙乡民走后,原路出去呢。
被堵住后,朱倪亨开始打量这间祠堂。
朱红的供台上点着一盏桐油灯,朱倪亨就想,这灯拿到博物馆都能当文物摆在明净的橱窗里,供人参观。
保准能赢得一片“啧啧”称奇之声。
供台下边,左右都摆放着一排座椅,应该是没有荒废前,寨子里的老人议事时坐的。
其他的都是些杂七杂八,四处散落的物什,一股子霉腐尘灰味。
朱倪亨是真无聊,这昏暗的祠堂,这阴冷的屋子……
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得非常清晰。
最热闹的还是那盏桐油灯,虽然老旧,虽然灯苗昏暗如豆。因为除了发出微弱的光亮,那灯燃着烧着,偶尔还会爆鸣点火星沫子。
那也是这间祠堂,在这寂静的夜里,惟一的一点热闹。
其实,朱倪亨是一个喜欢静的人。可也仅限于安静那个程度,至于寂静,死寂一般的静,就不要了。
这厮之前在编辑部里,临近出刊样,往往会主动留在办公室加班。
办公室里的那种静让人踏实,暖暖的灯光,泡点茶或者咖啡,坐在熟悉的电脑台面前。
那是一种享受,享受充实,享受夜的宁静。作为副产品,兴许还能爆涌点灵感,吧嗒吧嗒敲击键盘,写下点什么。
可眼下不一样,荒村古祠,一灯如豆。
很快,朱倪亨就感觉到毛骨悚然了。
被闹哄哄地从窗户丢进来那会,他是真心累,外加对新环境的一丁点新鲜。
这股子劲过去,静落下来,这祠堂的幽暗本身就是无声的恐怖。
更何况,猛地,朱倪亨这厮还瞥见,在灯火昏暗的尽头,豁然还有残破的塑像!
刚被丢进来那会,还没注意到。
其实,他应该早就想到的,祠堂再荒破,也是有供奉之像的。要不就不叫祠堂了。
还不只一座,除开进门那方,其他三面都是有的,无一例外都是残破幽暗。
也许,叫破庙更合适?可是进门两边包括上首,都摆有议事时坐的那种带扶手的靠背椅。那些塑像黑漆麻乌的,借着昏暗的灯火,勉强辨个轮廓,依稀辨识了一尊,他就不敢继续移动步子看下去了。
青面獠牙,瞪目如铃!还拿家伙什。姿态倒是颇有风范。
老妇人告诉他,捱过这一夜,后面就会好很多,那些粗鄙乡人的嘴,至少可以堵一半。
相信历代口耳相传的祖法,禁忌与规矩。在这里乡人面前,任何说辞解释,都不如老老实实呆一晚来得实在。
临来这祠庙之前,老妇还将他拉至一旁,问,东西还在吧。
他一楞,东西?什么东西?待到老妇柳婆一指他胸口位置,他才明白。连连点头。
那就好,老妇舒了一口气。
任寨子里的乡民押着他往祠庙这边而来。再无言语。
朱倪亨本想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想见柳潇潇一面,想知道点关于这寨子里乡民说的老规矩包含的一点信息,想了想,还是算了。知道内里详细,也许心会更乱。
要是说到这里是停尸做法事的地方,那可不就是给自己添疑心暗鬼吗?要是说这里曾经发生过点什么,他也经受不住。
在龙潭冲这个寨子,他只相信柳潇潇,完全相信的那种,因为朱倪亨觉得,一个能在他面前流泪的小孩,应该可以值得相信。
一个可以说话间,让自己几乎抑制不住流泪冲动的人,也是值得亲近的。
昏暗的夜,不辨时辰,砖头机挺了这些天,也完全没了电力。机都开不了。
腕上手表,也不知什么时候,遗丢在哪个旮旯角落。也许是被抬着荡晃着的时候,掉落了。
黑寂的夜,也不知过了多久,祠庙里开始有了动静。
不是如豆灯苗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叭声。
是响动!
细碎的响动,像老鼠在扒拉扒拉,又像窃贼刻意蹑手蹑脚时踩到腐枝烂叶时发出的……
总之,很轻微,但却声声入耳。
朱倪亨闭上了眼,拳头也不自觉地攥紧了。
手心里湿湿的,他知道那是汗。
两只耳朵却不听招呼,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动静。
朱倪亨的奶奶在生时,曾经告诉他,亨儿,奶奶若是哪天不在了,夜里独自一人睡觉,可不要害怕。我们每个人呐,头顶和两只肩膀之上都有三盏神灯护佑着呢,灯不灭,鬼邪精怪也是惧怕得很……
心不慌乱,人惧鬼三分,鬼怕人七分。
朱倪亨这时候想到要是奶奶在世该多好,风里雨里,千山万水,奶奶都会来保护他的。
奶奶不在了,你自己要坚强,要上进,要努力保护好自己。你不拼命,这世上又有谁会帮你呢,孩子。
这么多年,铭记着奶奶弥留之际说的一番话。他从一个只会在孤儿院菜地里玩泥巴捉蛐蛐的小屁孩,再到穷学生,拼到了国有新闻集团里,虽然眼下也只是一名小小的栏目编辑。
闭着眼,攥着拳头,他想到这些旧事,两行清泪滑落,心底竟升腾起一股力量。似乎没那么恐惧黑暗和黑暗里的细微响动了。
大不了一命归西,他就去找奶奶。
来吧,来吧,牛鬼蛇神都来吧。
朱倪亨一把握住椅子的扶手,瞪大着眼睛,扫描着祠庙里的角角落落。同时,注意倾听着四下的动静。
好一阵,那响声没再出现。
他倒希望有点动静。
没动静反倒不适应了。不过,却不是那么心慌了。
沉寂了一会,那响声再度响起。
这次,他听清楚了,那声响是在一尊塑像背后发出来的。
而且,那响声愈来愈大。
抓起一把椅子就朝着塑像后面砸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又抄起一把砸了过去。
那响声没了。
就在他再次抡起一张旧茶几准备丢砸过去时,一个声音响起!
“朱倪亨,朱倪亨……”
“谁!”大喝一声!
“是我。别再砸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从塑像后边的黑暗里钻了出来。
“谁!”朱倪亨这厮依旧大喝一声,这次再猛。
随时准备着扑杀过去!
看清楚,终于看清楚了。
“阿秋?你是阿秋。”
“嘿嘿,是我。”小小身影走近,鼻涕泡哼起。小糊蛋一般的脸蛋。
“你再不出声,你个小娃子就没了。”朱倪亨一把将阿秋抱起,捏了一把小鬼头的小鼻子,甩走鼻涕,“这大半夜的你来干嘛?你就不怕你爹发现?”
“我等他们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的。”小鬼头,仰着头,又哼出一个大鼻泡。
朱倪亨追问道:“你还没说你来干嘛?”
阿秋忽然压低声音,一指他刚钻出来的黑暗处:“我来告诉你,千万不要去那间小屋子。”
“哪间小屋子,这里不就这间吗?”惊讶,同时感觉一种莫名的紧张。
“不对,那后面还有一间很小很小的小屋子。”阿秋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千万不能进去那间小屋?”朱倪亨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头皮发麻。
“因为……因为那里面……”阿秋这小孩忽然变得吞吞吐吐。
“因为什么,快说。”
“你是一个好人。”大松了一口气,这小鬼头憋谷了半天,居然说他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呢?”朱倪亨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潇潇就是一个好人,她奶奶也是。”阿秋忽闪着眼睛,很是认真地说道。
小孩的世界真是奇妙。说的话貌似牛头不对马嘴,想想却也还说得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阿秋,你还没告诉哥哥,为什么好人不能去后边那间很小很小的小屋子?”
“……因为我娘在里边。”阿秋这下竖起一根小手指在唇边,学着大人的样做了个“嘘”的手势。
朱倪亨被吓到了,心里“咯噔”一下。
阿秋他娘,不就是白天扑着要咬自己喉管的疯女人吗?
会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