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朱倪亨就来到了阿秋家附近。
不过没进去,他不敢,因为瞅见阿秋他爹戴铁柱在家。
等好一会,终于听到戴铁柱叮嘱阿秋好好在家呆着,哪都不要去,跟谁都别乱说话,还有关门落锁的声响。
铁柱扛着把大山锄出门了。
又等了一会,确信已走远,朱倪亨自窗户处把阿秋放了出来。
一开始阿秋还不肯出来,听得朱倪亨说带他上镇子上玩,吃好吃的,才缓缓从窗户钻出。
不是去镇子上。
朱倪亨牵着阿秋一路往东狂奔,到了镇子外边沥青路,就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在县城,阿秋脚上多了一双新鞋,还吃撑了。
小肚皮鼓鼓,连连打着饱嗝的时候,又被朱倪亨领着上了发往省城中心站的长途客车。
一到省城,朱倪亨顾不上回家,就领着阿秋七拐八绕,站到了一座老旧的三层小砖房楼下。
主编老万就住这里。
作为《老城夜话》杂志社的社长兼主编,老万五十来岁,秃顶,不过很瘦,还很矮。
一个男性,一米五多点。
面相却凶恶,尤其是那道眉,斜刺往上,很干脆。
朱倪亨见过的最有特色的眉,最有气场的眉。不仅因为眉型,还有颜色,白的,微透明。
社里的人,没几个不知道老万的眉会变色,但只有朱倪亨一人知道那是他刻意染的,也许不希望让人知道他的眉白微透明。
很小瘦削的老万,脾气很怪,做派更怪。
好好的门不走,从来只爬窗户。
朱倪亨抱着阿秋一口气蹬蹬蹬爬上三楼,来到303门口。
门上一把小锁,都锈了。
若不是知道老万一直住在这儿,换作其他人,都会掉头而去,以为人不在。
门边那窗户却开了,一个身影很灵活地钻拱而出。
“等你很久了。”老万粗浑沙哑的老声。
依旧素朴的粗布衣衫,老式布鞋。
“我不是来销假的。”
社里其他人见着主编兼社的老万,都满脸堆笑,永不嫌多地“万主编”“万社长”的喊,朱倪亨这小子口中从不带这几个字。
“不答应你所请呢?”老万也怪,从不说“我”。也没有“本人”之类的自称。
这个矮小瘦削兼秃顶的半百男子,估且这么定义吧,从来都很素净,从来行径做派都很怪,一般人无法理解。
作为一社之长,几乎不去应酬,从不穿皮鞋西装扎领带。
最正式那次,创刊十周年晚会,有包括主管市长和新闻集团领导在内的重要人物出场,面对记者们的长枪短炮,老万也只是穿了件立领唐装,脚上布鞋。
听到老万平静如水的一句话,朱倪亨没加思考,“那我就把你这狗窝似的居所,堂堂大社长的居所给公布出去。”
一回到城里,朱倪亨回复到本性。口不择言,没大没小,面对老万可以说是极端无礼。
在正常人看来,说话行事完全自我独行,不顾忌他人感受。说不定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老万却也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你小子一直知道这地,明天信不信你就找不着?”
“除了这破楼,这座城市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住所了。”朱倪亨知道老万特别喜欢安静,喜欢古朴甚至是粗犷原始的一切。
去过他们杂志社的都奇怪,呆过老万办公室的更觉得受不了。
堂堂有国有新闻集团背景的《老城夜话》杂志社,街道上随便逮一百人,九十九人不知道在哪,剩下一人也许能说出大概位置,肯定找不见。
逮一千人作样本,比例不会变。
所以他们杂志社是真安静,除了小小团队内的几人,没人引领,连走街串户的邮递包裹的和送外卖的,都走不进去。
闹市之中,老万选择办公地点极其挑剔,选择居所更是如此。
放着早些年公家分配的大四居让人分租居住,自己挤一红砖破楼小套间,这个城市估计找不出第二个。
所以,朱倪亨赌定老万肯定是出于特殊的考虑,才会选择多年来一直居住在此。
这些年,租房的钱早够买下这303小套间了。
“你可以试试。小子你是第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老万抬手一掀,就将朱倪亨掀到走廊尽头,“你留在那破地,够资格吗?”
朱倪亨知道老万是手下留情,稍稍加点力,或是换个出手角度,他这会该在楼下躺着了。
“我想明白了,和你一样这些年都是孤零零一人,毛主,席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朱倪亨从地上爬起,看着和老万站在一起的阿秋,说了这番话。
“别扯远,牺牲这词很珍贵,你还没资格。为谁牺牲,因何要抱定牺牲之铁志,这些你通通都不知。光有匹夫之勇远远不够。”
“天地间一生灵,有权利捍卫秩序。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放屁!”
“你不懂爱……”
“你小子说什么……我不懂爱,你懂,那你说说什么是爱?就你那两天的遇见?”
“庸俗,那叫缘分,人海茫茫,我为什么没遇见你女儿,也没遇见……”
“你还是没明白。讲重点,我时间很宝贵的,有何本事啊,小子,你要留在龙潭冲那地。”
“你很了解那里?”
“……就不能听人家说,就你长了脚?”
“你也去过?”
“你不老实回答问题,可以去,但你回不来。”
“命是我的。”
“是说你回不来社里。”
“凭啥?”
“凭你不听上级的工作安排,我现在就让你回办公室销了假去加班。”
“那是你的自由,阿秋,我们走。”拽过一直沉默不语的阿秋,就要下楼。
“我劝你还是老实回答刚才的问话?”
“朱倪亨他能在清醒的时候做梦,够不够?……在梦里,他还能感应到古寨里消失了很多的一面潭水,够不够……他能见到……”
阿秋不知怎么的,小嘴开炮。
老万被轰得怔住。
朱倪亨没走,又回到了老万的门口。
老万留住了他。
那扇门开启了。
有些锈住的锁,掉在地上,却发出清脆的铃声。
门全开,朱倪亨见到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张脸。
一扇门,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