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敏哼了一声:“十三爷未免太看得起奴婢。”
十三阿哥手指轻轻扫了扫衣服的下摆:“爷可记得,头一趟见你的时候,你可就怕别人没有瞧得起你。”
闵敏一愣,脑海中随即浮现那一年在库司的帐篷前。七八月的马察,花开的满山遍野,云朵翻滚奔腾,一切都是那么样的美轮美奂。
那是她第二次见年羹尧,化名严公子的他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但是已然有隐藏不住的霸气,那种俾睨天下的凛冽,到现在都让闵敏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震撼。那是她第一次见十三阿哥,还有四阿哥……
“容不下聪明奴才的主子,是成不了大事业的,只有能够容人的主子,才能好好的用每一个奴才,把他们的用处发挥到最最大,才能真的帮自己挣一番天地。”十三阿哥幽幽开口,“你果然都想起来了。”
闵敏脸上那种不自觉回望过去的样子,出卖了她隐藏许久的另一个内核,那个才是这躯壳真正的主子。原本,是不会穿帮的,因为初识十三阿哥的记忆,应该是那冷落的咸安宫。
可是为什么,思绪会不自觉的飘到梦里头出现的那个地方,那个场景。又是为什么,闵敏扭头看着十三阿哥,眼中没有一丝丝奴婢对主子该有的恭敬,而是被另一种直接的窥探所代替:“十三爷的记性,真是好。”
十三阿哥笑了:“什么时候的事?”
闵敏故意反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十三阿哥换了一条腿:“抑或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闵敏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也翘起了二郎腿:“什么时候,或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半点都不要紧。反正,奴婢早已不是十三阿哥初初见到时候的那个奴婢了。“
十三阿哥见闵敏语带机锋,反倒有一种越发松弛的感觉:“如今你可是皇阿玛身边第一宠信的红人,自然和那个时候无人问津的小丫头大不相同了。”
闵敏还是那样没规矩的坐着,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另外一个细节,是自己从未研究过的。那一年,是哪一年,为什么年羹尧会只身前往正黄旗纳下的马察?正黄旗的旗主不是皇帝吗?为什么年羹尧会成为马察地方上敖佳库司的贵客?四阿哥,四阿哥是那一旗的旗主来着?闵敏有些讶异,在康熙身边这样许多年,竟然对四阿哥是哪一旗的旗主,何时成为旗主,全无印象。那么,四阿哥和正黄旗属下的敖佳库司,到底什么关系?
十三阿哥的话再次打断了闵敏的思绪:“说起来,小丫头片子到底是小丫头片子,锋芒毕露不知收敛,所有的精灵机巧,全部都写在脸上,爷可是完全想不出来,能交代你办什么事情。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你真是从里到外都长大了。爷分明的瞧见,你的机敏和智谋,想来寻常臣工都未必能企及一二,可是模样却安静低调了起来。来,给爷说说,你平日里头看的这样多,听的这样多,想的这样多,到底得了些什么?”
闵敏揉了揉鼻子:“奴婢哪有这么多东西可以捯饬,无非都是随着主子吩咐办差。”
十三阿哥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头绕了两圈:“你的这些个差事,件件桩桩都非比寻常,件件桩桩都的守口如瓶,若非寻常信任,皇阿玛岂会指派给你。”
闵敏道:“十三爷说话好奇怪,难道主子派差事,还有奴婢说不的地儿吗?”
十三阿哥瞧了瞧她,却不说话。
闵敏哼了一声:“十三爷不也一样嘛,您这样的差事,岂是寻常阿哥做得的。”
十三阿哥似乎终于等到了闵敏的反唇相讥,他坐定了:“说的不错,爷的这份差事,和你做的那些个差事一样,都不是寻常的差事。”
自己没规没矩的说出了那一番话之后,十三阿哥正中下怀的样子清清楚楚地落在了闵敏的眼睛了,她有些迟疑的开口:“十三爷,您到底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了几口之后,脸上神色有一种让闵敏摸不着头脑的狠厉:“我还记得你当时见先生时候,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当时尚不理解为什么你小小年纪,如此倔强。直到皇阿玛告诉我,他要将尚虞备用处交给我。”
闵敏很想阻止十三阿哥说下去,她害怕十三阿哥接下去说的那些话自己承受不起。可是另一个闵敏却已经认认真真坐直了,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让她无能为力。
“我曾经跟你说过的,我的额娘出身不高,未能长得皇阿玛宠爱。作为皇阿玛的第二十二个儿子,又不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要在皇阿玛跟前露脸,费了旁人数倍乃至于数十倍的功夫,都未见得能够有一晃眼的冒尖。能瞧上我的,大约也只有那个时候一样不得皇阿玛宠爱的四哥了。”
原来是同病相怜,闵敏心想。
“我原想着,四哥的额娘那个时候已经封妃,又与废太子交好,自己的前程,当与四哥一样,系在废太子的身上。有朝一日废太子继承大统,便是我与四哥大展宏图的时候。”
闵敏一愣,纳尼,四阿哥前头做的这么多的事情,真的只是认认真真为废太子筹谋?
“所以,皇阿玛不喜欢我和四哥也没什么关系,废太子信任我们就好,这一朝争不到的,来日方长。直到一废太子之后,我才瞧明白。皇阿玛,已经到了哪一个儿子都信不过的年纪,即便后来太子复立。”
闵敏眨了眨眼睛,觉得十三阿哥用词妙极了。是的,康熙正是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才会信不过任何一个人,才会不敢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才会在继承人的培养和选择上陷入进退两难。
“我也瞧得明白,皇阿玛选中我司职尚虞备用处,并非另眼相待。一来是看重我额娘出身寒微,既没有外家扶持也无强大的宗族力量。二来则是晓得我自幼就咬牙憋着一口气,想要在他面前挣得脸面。这种暗里功夫,你说我全无抵触之心,怕是连自己都骗不过。闵敏,你猜,我最后为什么会甘之若醴?”
闵敏听他说完这番话,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战栗。她虽然还不能确定这些战栗因何而起,但是她十分确信,十三阿哥接下来要说的话,很不了得。她咬紧嘴唇,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就这样直直望着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竟然无声的笑了,笑的凄厉可怕,笑的孤寂忧伤,笑的讥讽戏谑,笑的无力虚弱。
他止住了笑容之后,轻轻闭上眼睛:“因为我发现,皇阿玛给我派的这个差事,给了我一个筹码。这个筹码,让我一定可以走出阴影,成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肱骨之臣。不论,谁是最后的赢家!”
闵敏睁大了眼睛,她明白十三阿哥的意思,但是她不懂十三阿哥的暗示。他是说,他可以帮任何一个人上位,可以拖任何一个人下马。这是没错的,因为康熙无比信任十三阿哥带来的情报,并且以此为参考偏倚在不同的儿子之间。可是,为什么十三阿哥不是铁打的四爷党呢?他为什么会说,他能成为朝廷上的中流砥柱,不论谁是最后的赢家!
“闵敏,”十三阿哥忽然站在她的面前,让局促的屋子越发的局促,“爷在尚虞备用处这些年,自然是知道你早非马察初遇时候的那个小丫头。”
闵敏抬起头,她不懂十三阿哥说这番话的意思。
十三阿哥望向闵敏的视线里头充满了压迫感:“我知道,一废太子之前,你曾经给皇阿玛留了两封密折。我还知道,这密折里头,写的是什么东西。未卜先知?只怕远不是那么简单。”
闵敏觉得有点发冷,她攥紧了膝盖处的裙摆,指节微微发白。
十三阿哥说的那两封密折,是自己为了证明自己穿越人的身份写的。可是,十三阿哥为什么会见到这两封密折,他为什么会说,远非未卜先知那么简单,他会不会已经告诉了四阿哥……
十三阿哥弯下腰,他的眸子正对着闵敏的眼睛。只是,闵敏从这一双眸子里,已经瞧不出一丝一毫温暖的感觉。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如同地底的泉眼,冰冷澈骨,让人本能的想要敬而远之。
闵敏结结巴巴地开口:“奴婢,奴婢不明白,十三爷,说的是什么。”
十三阿哥直起身子:“你竟然也有结结巴巴的时候,真是妙啊。你放心吧,你的折子放在尚虞备用处最机密的匣子里。我想,除了皇阿玛和魏珠,大概只有我见过了。当然,这皇位的下一个主子,应该也是有机会瞧见这东西的。所以,你想仔细了,要不要好好回话。”
闵敏抬起头,她只能看见十三阿哥的下巴。
她忍不住想,如果康熙把她指给了十四阿哥,可是四阿哥后来又知道自己是未来人,那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四阿哥再把自己关进宫里问长问短?十四阿哥会不会埋怨自己没有利用未卜先知的能力帮他的八哥或是他争些什么?不对啊,自己为什么要被十三阿哥牵着鼻子走。
闵敏也站了起来,她和十三阿哥的距离很近,近的弥补不了一个头的身高差距,幸好,她站在床踏板上:“奴婢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回十三阿哥的话,不过奴婢倒是知道,您在万岁爷跟前上的这些个折子,难道真的如爷所说,不论谁是最后的赢家,都容得下?”
十三阿哥笑了:“看起来,咸安宫里头的那个下等宫女又回来了。爷自然知道,没有一个人容得下,可是也没有一个人,能少得了这个尚虞备用处。爷更知道,这里头的东西,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有他们要的部分,因为,爷照看着的,不只是一个人。”
闵敏心头一凛,是啊,有哪一个皇帝不需要监管臣子的眼线呢?
十三阿哥知道闵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复又坐下:“所以,你怎么看?”
闵敏也坐下:“什么怎么看?”
十三阿哥道:“爷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问你,怎么看。”
闵敏摇了摇头:“奴婢没有看法。”
十三阿哥挑眉看着闵敏。
闵敏则是一脸无辜回望着他。
屋里头的气氛尴尬极了。
闵敏心里却觉得好笑,原以为十三阿哥超明智的靠对了码头抱对了大腿,闹了半天还是在左右摇摆,难不成,他想要去帮八阿哥?还是说,他做的这种模棱两可的平衡,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十三阿哥冷不防道:“难道,是十四弟?”
闵敏差点没把口腔里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口水喷出来:“十三爷何出此言?”
“人望高枝,乃是常情。”十三阿哥一脸平静。
闵敏哼了一声:“奴婢自打进宫以来,做过哪些所谓‘人之常情’的事情?”
十三阿哥侧头想了想:“似乎也是,但未见得不是幌子。”
闵敏摇了摇头,只觉得这些个阿哥们的脑袋有点闹人。
十三阿哥又道:“你的性子,确实不像是要把自己搁在后宫里头的,那,难道是八哥?”
闵敏眨了眨眼睛:“爷为什么会认为是八阿哥?”
十三阿哥道:“十四弟素来和八哥要好,若是八哥得了皇位,必然重用十四弟。”
闵敏哼了一声:“那四阿哥还是十四阿哥的同母哥哥呢。”
十三阿哥也哼了一声:“那又怎样?”
闵敏摇了摇头,是啊,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十三阿哥垂下眼帘:“我知道,皇阿玛这一朝,我就这样了。可毕竟你我也有过月下倾谈的情分,你也曾经把额娘托付到我的府里头,难道下一朝的奔头,你就不能给我一点点的准信儿?”
闵敏心想,康熙问,她都没有说,何况你这个身份微妙的皇子。
低下头,假装想了许久豁出去的样子,闵敏抬头道:“其实,万岁爷也问过奴婢这个问题。”
十三阿哥眼中一亮:“你如何作答。”
“奴婢只是说,万岁爷做的决定,不论对大清朝的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最好的。”
十三阿哥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屋子里头又静了一会子,十三阿哥忽然又问:“对了,你前次说,卖萌,那是什么意思?”
闵敏一脸懵圈,这话题转的,然后,自己有对十三阿哥说过卖萌这个词吗?
“这个也不能说?”
“回爷的话,就是装可爱的意思。”
“哦。”
……
让闵敏觉得危险的信号却是隔天中午才知道。
十三阿哥说,他没有连夜离开,是因为隔天早上会有京里的来信,是康熙让他等着。
但是,隔天,并没有信差过来。
所以,昨天晚上闵敏和十三阿哥的对话,脱离了所有的眼线监视。
所以,十三阿哥是抗旨滞留。
所以,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