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元节,康熙又下令出去行围。闵敏脑海中没来由的浮现出几句歌词,那是她在数百年后重男轻女到了极致的祖母,最喜欢看的戏。大约是金瓦金銮殿,皇上不坐殿之类,看来后人的编撰也不都是胡说八道,康熙是真的很喜欢说走就走。
这一趟随行的,是三阿哥、五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至于四阿哥和八阿哥,自然是留在京里署理事务了。闵敏想到上一次自己记忆里头,四阿哥和八阿哥的联合理政,还是自己刚刚到御前侍奉不久的事情。
是了,那个时候一废太子都还没有发生,康熙对自己未来人的说辞也是将信将疑。那一年,十六阿哥还是游离于康熙视线之外的皇子,闵敏还记得他那瘦小的身子板,被自己的母亲遣来跟康熙请安时候,那种战战兢兢惶恐不已的模样。现在,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朗朗少年,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全然不输任何一个阿哥的青葱年岁。算起来,近几次的出巡,康熙都有传召他随驾,地位的变化也可见一斑。
时间,真的是过得好快啊。
闵敏在心中感慨。
不几天,就又到了博洛和屯。现在这个地方,不只是对康熙来说意义深远,对闵敏而言,也很不一样。因为那一年陪着康熙过来的时候,不仅仅听康熙说了一番当年的壮举,还得了一件不得了的赏赐,就是挂在闵敏胸口许多年、连盛宠之下的废太子都没能讨了来的扳指。
这是她和康熙建立信任的最初吗?闵敏随即摇了摇头,那个时候的自己,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连唱歌都不忘记拍马屁。可是,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真的对康熙的各种大小事情都上了心,所以康熙才会放心的把照顾废太子的事情交托给自己的呢?闵敏忍不住笑了,她不知道这是莞尔还是苦笑,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和康熙的这种关系变化,算不算是日久生情的一种。
把视线转向案前坐着的康熙,他的背脊微微颤动,看来十三阿哥带来的折子,让他不高兴了。
十三阿哥则静静的跪在下头,灯火把他的灰蓝袍子染上了一丝绛红色的阴影,忽明忽暗间隐约散发出一种血腥的味道。闵敏知道,这是那一位的天赋捕获的信息,因为凭借自己,真是无法察觉其中的细微之处的。
她开始用力回忆前一次四阿哥和八阿哥的联合理政,他们或有分歧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兄友弟恭的。相比太子在位时候四阿哥的沉静,八阿哥的冒进则显现出更多的企图心。这也是闵敏一直都没能想明白的,那就是传说里头温润如玉的八阿哥,为什么在自己的眼中是那样的充满了攻击性呢?难道他不应该是那种韬光养晦扮猪吃老虎的吗?按理说他这样的出身,最应该的做法难道不是安安静静的吗?到底是谁助长了他的这种进取心呢?还是单纯天生就这样?
康熙放下了手上的折子,站在身后的闵敏瞧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她可以看见康熙耳侧的肌肉收紧了,他很不高兴。灯光下,他抬起来的手充斥着一种包裹住的隐怒。闵敏看的清清楚楚,因为他越来越薄的手背的皮肤,已经无法隐藏每一条静脉的颤动。
康熙轻轻挥了挥手,帘幕的后头跑出来一个灰衣的小太监,像往常一样不行礼不问安,带着十三阿哥从侧边退了出去。
博洛和屯的驻跸地方并不宽敞,这个时候,屋子里因为只剩下康熙和闵敏两个人,显得愈发的局促难安。闵敏静静立着,但是却敛不住情绪复杂的呼吸声。因为她有听到,康熙的呼吸声,更乱。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提了屏风后头吊着火的铜壶,新斟上一杯热茶,轻手轻脚地走到康熙的案边,把他桌上那杯凉透的换了。然后再静悄悄退回自己站着的位置,不声不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珠不知去办什么差事,也没有回来。称心也不晓得做什么去了,正在闵敏心里头不知不觉有一些毛躁的时候,那个灰衣小太监竟然又回来了。
只见他小步走到康熙身侧,附耳说了两句话,又如往常一样退了出去。
闵敏眨了眨眼睛,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状况。所以,十三阿哥的密折到底说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魏珠带着称心回来了。他们一样样的把膳食都摆好,便去伺候康熙用膳。
康熙站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腰,冷不防开口:“闵敏,你也先回去用膳吧,今儿朕会早些歇着,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闵敏绕到康熙跟前,依礼告退,便回去自己的就寝处。
这一趟出来,康熙既没有带沁儿,也没有带金水,所需膳食只是让一般的厨子料理。这样的后果是,混乱忙碌的行围里头,不会有人惦记闵敏当值下来有没有东西吃了。房间昏昏沉沉且闷的厉害,闵敏放下了帐子,然后把门窗全部都打开透气。然后搬出了早些时候去厨房那儿讨来的小炉子和一些食材,想着给自己做一碗拌面,再弄些汤随便吃吃就早些歇下吧。
哪知道面还在凉水里头,两位主子不慌不忙的在外头叫起了门。
闵敏颇为尴尬,因为拌面的调料还在锅里熬着,实在是没法子站起来应门,正不知如何是好,来人已经推门而入:“九哥,还好方才席上吃的少,看来今儿有口福了。”
另一个道:“嗯,你平时也算没少在闵敏这里打牙祭,倒是我,真是许久都没有试过闵敏的手艺了。”
闵敏一手拿着锅把,一手拿着竹筷,颇为尴尬的起身行礼:“九贝勒吉祥,十四贝子吉祥。”
十四阿哥伸手道:“别行礼了,顾着锅!”
闵敏口中应着,心里却是为难,就准备了一人份,怎么招呼这两个主子。
九阿哥已经瞧见了铜碗里头的面,笑着说:“十四弟,只怕今日我们两个没有这个口福了。”
十四阿哥却还是后知后觉:“为什么?”
九阿哥指了指铜碗:“闵敏大约是刚刚从皇阿玛那里回来,连饭都还没吃呢。想来大约是这次皇阿玛没有带着沁儿或金水出来,自然就没有人惦记闵敏有没有吃晚点了。”
十四阿哥这才瞧见那铜碗,眨了眨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唉,我竟不如九哥细心,实在是惭愧。”
闵敏的调料已经熬制好了,倒入碟中凉着,终于空出手来行礼:“回二位爷,奴婢尚有些自制的冰糖蜂蜜山楂茶,二位爷若不嫌弃,奴婢为二位爷冲一些解解渴?”
九阿哥眼中闪过一道光:“甜中微酸,既可润肺,又可纾解滞气。先前瞧你预备过,想不到今日倒有缘分一试。”
十四阿哥已经坐下了,他仰着脸问九阿哥:“闵敏的这道茶我都是闻所未闻,九哥怎么见过?”
闵敏心头一动,她知道,前次奉旨为废太子预备物料的时候,正好撞见了九阿哥,应该就是那次。
九阿哥轻描淡写的瞄了十四阿哥一眼:“不记得了,或许是在哪个娘娘那里,也可能是在皇阿玛这里,记不得了。”
一边伺候两位爷的茶水,一边闻着山楂的酸甜气息,闵敏真是越发饿了。
面上忍得住,可腹鸣如鼓真是掩饰不住,闵敏的尴尬神色尚未浮现,十四阿哥已经开口:“九哥是自己人,你也不用拘泥什么规矩,赶紧吃吧。”
闵敏看了一眼九阿哥,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水,轻轻点了点头。
十四阿哥又道:“没事的,你快吃吧。”
闵敏这才福了福身子,捯饬起自己的凉面,随后避到角落,三两口就匆匆打发完,乖乖回到石桌旁边,继续伺候着茶水。
十四阿哥终于开口:“今儿下午皇阿玛谁都不见,只让你伺候着,他这是怎么了?”
闵敏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头,十四阿哥这是一如既往的鲁莽,还是已经不遮掩对康熙的刺探。她轻声回话:“万岁爷午间有些乏了,于是便打了个盹,师傅有别的差事要办,就叫奴婢在御前守着。”
十四阿哥看了一眼闵敏,她何止是神色无异,简直镇静的不合常理。他喝了一口茶,似乎只是顺口一提罢了:“皇阿玛的起居事项,不是有专人伺候,魏珠怎么让你去守着?”
闵敏不紧不慢的说道:“这趟出来,随驾的人手带的少,奴婢除了例行的差事,也和称心以及轮值万岁爷的起居事项。”
九阿哥放下杯子,忽然插嘴:“如此说起来,皇阿玛真当你是贴心人一般。想想我们这些个皇子公主,竟无一个比你与皇阿玛更亲近的。”
闵敏为九阿哥斟满了茶:“九爷说的哪里话,奴婢左不过是个伺候杂务的,哪里能与诸位天家血脉相提并论呢。实在是折杀奴婢了。”
九阿哥冷不防捏住了闵敏斟茶时垂下的那枚扳指,两指把玩着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可是废太子盛宠的时候都没能讨来的东西,皇阿玛随手就赏了你。单是这个,就是独一份的恩荣,我们这些天家血脉,真是望尘莫及。”
十四阿哥从九阿哥指间取过这枚扳指,轻轻放下:“皇阿玛赏东西,不过都是图一个高兴罢了,哪里来这许多讲究。”
九阿哥哼了一声:“别说赏东西,皇阿玛就算是早上起来穿鞋,先穿左脚还是先穿右脚,都大有讲究着呢?难道你真的就打算这样装聋作哑吗?”
后头那句话,似乎是冲着十四阿哥说的,但是闵敏分明觉得九阿哥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火辣辣的灼热难受。
十四阿哥微微蹙眉:“八哥说过了,有些事,来日方长。”
九阿哥又哼了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重重搁下杯子站起身:“罢了,我也不在这里妨碍你们说些体己话了,省的惹人讨厌。”
临走,他的手,在十四阿哥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又轻轻拍了两下,才不紧不慢的走掉。
闵敏看着他的背影,自然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十三阿哥说的竟都是没错,自己再怎么想着独善其身,和十四阿哥交好这件事,也终究会让自己不可避免有所牵扯。是的,即便自己一如既往的“谨言慎行”,只怕深陷某些局势之中,难免置身于百口莫辩的尴尬境地。
想到这里,闵敏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去拿茶壶为十四阿哥加水,手已经被十四阿哥牢牢握住。
闵敏颇为尴尬,十四阿哥又伸手握住了她另一只手,拉她靠近自己:“闵敏,你也别恼,九哥素来都是这样真性情的。自打你诚心诚意地待良妃娘娘之后,他对你早就称赞有加。即便面上难看些,心里头也是没有恶意的。”
闵敏心里头哼了一声,面上却不说话。
十四阿哥又道:“皇阿玛这趟出来,京里头的风声有多紧,你是真不知道。四哥瞧着虽是孑然一身,却一点都不输有着群臣支持的八哥。九哥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说二哥并非全然失宠于皇阿玛,如此这般,曾经全力辅佐他的四哥,必然又会在皇阿玛的心里头添了些份量。闵敏,我虽不愿把你牵扯到这里头来,但是你如此冰雪聪明,也应该知道,我们两个的将来,不仅仅是在皇阿玛的金口玉言之间,还得看后头的日月长久啊。”
闵敏认真地看着十四阿哥,他的双眸是那样的闪亮深邃,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诚恳坦白,他的口吻是那样的苦口婆心。
闵敏想起了十三阿哥说过的话,是的,自己是逃不脱要站队了。十四阿哥今天说的这番话,处处都是为八阿哥操心,看来他是无比果断的站八阿哥了。唉,那么早就跟最后的赢家作对,也难怪他会被圈禁。那么自己呢?
自己是那么清楚的知道,八阿哥一丁点赢的几率都没有,难道真的要明知结果还要盲目站队?唉,果然还是考虑问题不够深入。
十四阿哥虽然活得久,但终究还是九龙夺嫡里头一个重量级的角色呀。自己接受了他那少年心性的欢喜,就代表了也要接受他谋夺权位的野心。
闵敏感觉到手上的力道重了一点点,她让自己的眼神稍稍聚焦,柔声道:“十四爷,奴婢没有敷衍你们,万岁爷,真的就是打了个盹,真的。”
十四阿哥想把闵敏再拉近些,但见闵敏抗拒地轻轻摇了摇头,便松开手,低声道:“若不是八哥拦着,闵敏,我真想现在就让皇阿玛赐婚。”
“贝勒爷拦着?”闵敏有些纳闷,随即便想到了一个可能。
“闵敏,你别误会。八哥的意思是,现在皇阿玛身边除了魏珠,就只得你这么一个贴心的人。我若把你讨了去,皇阿玛自然多有不惯,实在是不孝。”十四阿哥似乎猜到了闵敏的想法,赶紧给八阿哥洗白。
闵敏心想,八阿哥一边让你忍着,一边让九阿哥过来敲打,分明就是想要让我在皇帝跟前多留两年,好给你们通风报信,这种司马昭之心,大概就你糊弄自己看不出来。
“奴婢知道的。”闵敏轻声道。
十四阿哥点了点头,指尖划过闵敏的手腕,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没见你带那个绞丝镯子,总是让我心神不定的,你还是带着吧,好不好。”
闵敏心里一软,可终究还是有点无奈:“就算要带回来,也要等回京的时候了。”
十四阿哥一愣:“啊?”
闵敏摊了摊手:“万岁爷下诏轻车简行,奴婢没有把它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