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趟行围,康熙没有诏令十三阿哥同行,所以闵敏的伴驾,更多就是为了整理十三阿哥的密折。
加上她本来心里也有事,真是见谁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这一日傍晚时分,正揣着十三阿哥留在自己屋子里的折子往康熙那里赶,路上遇到了结伴而行的四阿哥、八阿哥和九阿哥三人。
真是诡异的组合。真是久违了的组合。
见过礼之后,九阿哥忽然上前了几步,凑近闵敏道:“爷瞧你这趟出来,怎么打一开始就阴着个脸,莫不是因为十四弟未能随驾的缘故?”
闵敏真想翻他一个白眼,怎么着,不过是吃过自己几道点心,然后评价切中要害罢了,干嘛装熟啊!
“九弟,你何必取笑她,她在皇阿玛跟前当差,若是整日神情浮夸,那成什么体统。”八阿哥开口为闵敏解围道。
“八哥说的也是,这丫头素来都是谨言慎行格外小心的。只是过完年瞧她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还以为转了性子。哪知道最近又开始一副冷清样子,比刚到良嫔娘娘那里的时候还要无趣,便问上一句罢了。”九阿哥似乎没有想到八阿哥会开口,语气里倒有几分责怪的意思。
八阿哥也不生气,笑着道:“你若是存心取笑她和十四弟,只怕非得把她闹红了脸才肯罢手,难道你要让她那样一副恼羞的模样去见皇阿玛吗?”
九阿哥道撇了撇嘴:“四哥,你倒给我评个理,闵敏和十四弟这样熟稔,难道开几句玩笑也不行吗?”
四阿哥这才说话:“九弟,八弟说的不无道理,何况十四弟的心事毕竟还没有堂而皇之的述诸天下,你即便不顾及闵敏的女儿家颜面,也要顾及一下十四弟怜香惜玉的心情吧。”
九阿哥见四阿哥难得和八阿哥一鼻孔出气,也不再说话,好生没趣的挥挥手,让闵敏赶紧走。
闵敏自然也是极为识时务的行礼告退,哪里晓得没走几步路,又见到了皇太子和他的舅舅长泰。
“太子殿下吉祥,长泰大人吉祥。”闵敏行礼道,可是肚子里却在嘟囔,这种三两步一堆贵人的糟糕情况,就是出外行围最烦人的事情。
“这不是闵敏姑娘吗?”皇太子总是一副礼贤下士的仁厚模样,“这样急匆匆的,是做什么去呢?”
“回太子爷,地方上呈了折子上来,奴婢给万岁爷送过去。”
皇太子和长泰在闵敏瞧不见的角度交换了一个眼色,皇太子道:“皇阿玛刚刚歇下了,你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休息了,若是地方上的事情,不妨交给我吧。”
闵敏一愣,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且不说自己手里的是十三阿哥送过来的密折,就算不是,皇太子这样未免也太不合规矩了吧。
见闵敏愣住了,长泰道:“你这丫头是怎么了,不过是地方上的折子,给太子瞧瞧有什么要紧?”
闵敏稍有迟疑,硬着头皮回话道:“奴婢尚未收到皇上令太子殿下协理政务的口谕,实在不敢擅自做主,还望殿下体恤奴婢。”
长泰道:“何谓太子,就是将来的天子,不过想早些参与地方政务的管理,也是对大清有福的事情,皇上若是知道了,也断无责怪的道理。”
闵敏咬着牙不说话,默默把放着密折的匣子紧紧抱在胸前。
“你这丫头,好言相商怎么就……”长泰的话忽然被打断。
“闵敏,你在这里做什么?万岁爷等着你呢!”魏珠从不远处康熙的别墅里探出来头,随即又走到太子跟前道,“太子殿下也在这儿,皇上正召见您呢。“
闵敏和皇太子都到了御前,长泰则留在别墅外候着。
康熙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太子一眼,然后打开了折子,一目十行的扫了几眼,脸色就变了。
皇太子还跪着并没有瞧见,可是闵敏却看得一清二楚,康熙的脸色可是许久都没有这样难看过了。只见他把折子重重举起,轻轻放下,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道:“太子,前两日有人上折子参户部员外郎伊尔赛,说他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引发众怒一事。你可知道?”
皇太子跪着答:“回皇阿玛,儿臣略有耳闻。”
“那你怎么看?”
“回皇阿玛,儿臣对伊尔赛此人了解不多,只是户部侍郎沈天生素来是行事稳重的,想来他容不得下属做这样徇私舞弊的勾当。”皇太子答。
“那你的意思是,伊尔赛冤枉?”康熙的眉毛轻轻的挑了起来,闵敏知道,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心里不由有些紧张了起来。
“回皇阿玛,伊尔赛冤枉不冤枉儿臣不好说。只是儿臣怕有人与沈天生有过节,而借伊尔赛对其戗伐攻击,行排除异己之事。”
康熙眯起了双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儿子。他已经三十六岁了,他的容貌像极了他的母亲,可是却无一丝半点他母亲的仁厚和温和。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时刻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即便面对自己的时候也不知道收敛或隐藏。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隐隐有一种向自己宣战的味道,让自己浑身都不舒服。
康熙有些不自觉的瞧了闵敏一眼,撞上了闵敏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心里越发堵得慌。
闵敏眼见康熙脸色微红,下意识的便递过一杯热茶。
康熙看了闵敏一眼,接过茶,喝了一大口,原是想要自己放下,可还是递到了闵敏的手里,看着太子道:“户部尚书沈天生串通员外郎伊尔赛索银一案,已由三阿哥协同三司议处,你也不必理会了,退下吧。”
太子还要说什么,却被康熙挥手阻止,只得退出了康熙的营帐。他前脚刚走,后脚康熙就命魏珠去传旨,说长泰教唆太子行为不检,即刻褫夺一切爵位功名,还押候审。
闵敏知道,沈天生这件事,在康熙离京之前就已经有人把折子呈上来了。因为是跳过南斋直接送到御书房的密折,又直指沈天生等人是在为太子筹谋,所以康熙震怒之下并未直接召见太子,而是一面令太子一系的三阿哥调查,另一面又让十三阿哥暗中查探,务必做到凡有一证,必为确凿。
今儿,不过是试探一下这个皇太子,是不是感觉了皇帝对他串联朝臣的不满。哪晓得又会在屋内,听到外头长泰那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说话,皇太子呢又一味袒护沈天生等人。这种状况,自然是让康熙很是心累。
闵敏瞧在眼里,不由感叹,自己平百里受了闵敏真身的记忆,已觉得不堪负累。可是看看康熙,明明已经对这个皇太子十分之不满。甚至动用了多个阿哥,对他明里暗里的调查或分权,就是下不了决心废了他,这种纠结也是可怜。对了,康熙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把太子废掉这件事,还有其他几个皇子的较劲。上回废太子的时候,八阿哥的冒头也是让人有一种措手不及的郁闷,二废太子,只怕大家的势头会更加高涨。
哎呀,二废太子是什么时候来着?闵敏忽然又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以及二废太子这件事和闵敏那个奇葩背景之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说前头自己能够保持安静的,未尝不是因为太子在位。可是到了后面,才是诸多势力真刀真枪干架的时候,已经身处御前的这个大棋子,是绝对不会被放过的呀!
怎么办才好!面对那些个记忆要怎么办才好!面对后头的事情要怎么办才好!
闵敏的头又疼了。
太子退下之后,康熙也累了,就留魏珠一个人陪着,所有人都被遣出了别墅。闵敏本以为自己会被留着问些什么,还在心里嘀咕着要怎么应对才好,哪知康熙也对她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左右也是无事,瞧着天色尚早,闵敏便绕过滦河北岸的别墅区,走到北边不远处的山坡上坐坐。其实也不知道要在那里做什么,只是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呆着吧。离开行宫的时候侍卫本想拦着,但是看她是康熙跟前的红人,象征性地叮嘱两句便由她去了。
山坡上的景致倒是不错。远远的瞧过去,草原上的花儿开的烂漫,夹杂在浓浅掺杂的绿色里头煞是好看。或者说,对闵敏而言,这番景致要比喀喇和屯行宫里头的小金山,要让人觉得舒畅。
闵敏看着草地连碧空,又看了看明朝旧城遗址,本来想着是要散心的,大约是想着要散心的吧,结果反而越发无趣起来。一座小小的驻跸城镇,都有着数百年岁月都没能磨灭的前尘往事,何况是自己这个穿越时空身负两副记忆的人呢?
即便自己下意识的不想去梳理那些复杂至极的关系,但是它们还是会乱糟糟的冒出来,让闵敏苦不堪言。
忽然,一阵清脆的歌声隐约传来,闵敏眯着眼往远处看,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赶着一群羊在山坡的向阳处溜达。闵敏觉得有趣,便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哪里走去。走的近了,才发现,是那个真的闵敏的记忆,驱使着自己往哪里去,因为八岁以前的那个小丫头,便是整日里这样赶着羊群或东或西的走着。
一身褐色袍子的小孩儿,估计也就是六七岁的模样,他瞧见了闵敏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转了转眼珠子,小跑着过来行礼。闵敏瞧他生的可爱,心里头又有一个声音说,这不过是个看着机灵的寻常孩子,便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那孩子过来坐一会儿。
那孩子倒也不怕生,过来行了个礼,先是咕噜噜说了一串不知道什么话,见闵敏满头雾水,便挠了挠耳朵,又道:“姐姐可是那行宫里头出来的贵人?”
闵敏点了点头,心想那孩子方才说的大约是满语或者蒙语吧,那闵敏的记忆进了自己的大脑,只是没能把听懂满语和蒙语的能力一并带了进来,倒是有些可惜:“你叫什么名字?”
“扎哈里。”小男孩坐下,脆生生地回答。
闵敏一愣,这不是那个闵敏最初的名字吗:“你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小男孩想了想,说:“额娘说,小石头坚硬,天生天养,长命百岁,所以叫扎哈里。”
原来扎哈里是小石头的意思,闵敏笑了:“你额娘可疼你?”
小男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歪着脑袋想了许久,道:“额娘,不在了,现在的额娘,很好。”
闵敏明白了,那孩子虽然会说些汉语,但是毕竟说的不好,自己要跟他聊天,估摸是要用半蒙半猜的,那么所谓额娘不在了,现在的额娘很好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额娘,不是你自己的额娘?”闵敏试探着问。
小男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额娘,不知道,现在的额娘,是弟弟的额娘,我和弟弟,都是额娘的宝贝,都好。”
闵敏笑了,她明白了那孩子的意思:“现在的额娘,是个好人。”
小男孩也笑了:“额娘在心里,扎哈里记着,现在的额娘,也在心里,扎哈里对她好。”
闵敏心想,这孩子倒是个明白人,亲生的额娘不忘记,后母既然待自己好,也是投桃报李,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扎哈里真是聪明的孩子。”
“扎哈里不是聪明的孩子,扎哈里是知足的孩子。额娘不在了,额娘也要扎哈里好。现在的额娘很好,所以扎哈里也对额娘好。”小男孩认真的说。
闵敏愣了愣,小男孩的话似乎让她想到了什么。
“姐姐?”那小男孩见闵敏不说话,轻轻推了推她的膝盖。
“扎哈里,谢谢你。”闵敏道。
小男孩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只是咧着嘴笑。
闵敏是一时兴起出来的,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便从头上拔了两支簪子,把头上缀着的珊瑚拆了下来,塞到了小男孩的手里道:“这两颗好玩的石头,你拿去玩吧,天色也不早了,是时候回去了。”
小男孩接过那几颗珊瑚,竟是个识货的,连声谢赏,便赶着羊去了。闵敏看着他这模样,意识到这个孩子约莫就住在行宫附近,只要有动静便赶着羊过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讨到赏。不过闵敏倒是真心乐意给他这东西的,毕竟,简简单单几句话,解开了她的心结。
闵敏把拆了珊瑚缀珠的发簪插回头上,想着小男孩对他亲生额娘和后母的描述,其实何尝不是真实的闵敏,和几百年后的夏冰对于这具躯壳一样的道理呢。
不管残存的记忆多么叫人纠结,那都是只和很多年前的那个敖佳氏哈扎里有关的东西。而对于现在的这个洪鄂闵敏而言,夏冰的灵魂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反正自己都已经失忆过一次了,那为什么还要让自己陷于想起来的纠结呢?
是的,魏珠不是也说过吗,既然忘了,就忘得干净。十三阿哥说的也不错,若自己动摇了,天都帮不上忙。虽然自己现在并不似前两年那样肯定的知道,自己往后要做什么,但是自己一个未来人,没有理由让旧人的记忆牵着鼻子绕圈不是吗?
现在这具身体,可是夏冰的灵魂当家做主的!
闵敏在心里用力和自己说,然后便起身往行宫的方向去了。